见我和妻子坐在床边,他就不停地对我们嘟囔着说,“让小马过来坐一会。”他的话已经非常地含糊不清,我听了几遍都没听清,就让妻子过来听。妻子把耳朵放在他嘴边听,听了几遍才听懂。就哄着他说,“爸,我就坐在这里。”可是,他还在不停地说,“过来坐坐,过来坐坐。”我知道他是害怕孤独,就用手拉着他的手安慰着他。他就拉着我的手不放。我不时地轻抚着他的手臂。他朝着我看了好一会,就对我笑了笑,笑得很畅快很放松,而且充满着真挚感,说,“谢谢,宝同。”这是我多少天来第一次看到他的笑,觉得非常地亲切可贵。于是,我也对着他笑了笑。
不一会,医生过来检查,大声地对他说,“老马,你疼不疼。”他看着医生,摇着头表示不疼。医生就让护士开始给他挂吊瓶。我问医生要打多少瓶。医生说多着呢。我看了一下本子上的记录,有头孢、氨基酸、消炎药、人血白蛋白、止疼药、利尿药等,据说要打一整天。因为针头埋在胳膊上,直接就把皮管往针头上一插开始输液。
这时,妻子给他喂药,他一见药就摆手,把药往他嘴里放,他咬着牙不张嘴。然后,妻子就问他吃不吃饭。他说想吃。妻子就把小米粥放在微波炉里加热,来喂他。他要我把他扶着坐了起来,可是,当妻子给他喂饭时,他还是摆手表示不想吃。实际上,他很想吃饭,只是他已经没了胃口,一见到饭就想呕吐。
他不但不想吃药,不想吃饭,也不想打针,手常常会无意识地去摸针头和针管。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住院和打针,他的手上、胳膊上和脚上已经是密密麻麻的针眼。在给他冲洗膀胱时,他的反应明显地加剧,躁动不安,面色痛苦,手不停地要去拔插在小便上的导尿管。我就抓着他的两只手,用十分着急的目光盯着吊瓶。有一阵子他非常地狂躁,非要坐起来,不停地向我伸着手,朝我喊道,“拉我起来,拉我起来。”我指着同时挂着的两个吊瓶对他说,“你看,医生不让动。”可是,他不听,一直喊着,“起来,起来。”说着,便要用胳膊撑着要起来。好像不从床上坐起来,就会被憋死。因为正在冲洗膀胱,医生不让动,所以,我就安抚着不让他起来。他张着大嘴,舌头露了出来,舌面上积着厚厚的一层白苔,在不停“啊啊”地呻吟着,好像要把病体中的痛苦释放出来。大概二十分钟后,冲洗膀胱的吊瓶打完了,他才开始感到有所缓解,情绪也稳定了一些。他不停地伸着胳膊,像溺水者向人呼救那样朝我喊着,“拉拉,起来。”看到他那可怜和焦躁的样子,我就忍不住地把抱起来坐在床上。可是,他只能在床上坐上半分钟,就要躺下。因为他的体力已经让他支撑不住了。他躺在床上,急剧地喘气,感觉身上的力气已经全部用尽了。
可是,一躺下来,他又开始全身扭动,就像身子被绻缩在一个小笼子里,让他感到非常地不舒服不舒展,所以,他想要挣脱,想要舒展。他急剧地喘着气,仿佛是被憋得透不过气。只有坐起来,才能舒缓和舒展一些。我一连扶他坐了几次,因为担心导尿管脱落,所以,妻子不让我再扶他起来。可他根本不管那些,还是继续喊着,“拉我起来。”见我不肯拉他起来,他就恼怒地说,“我老是为你考虑,你就不为我考虑。”然后,就自己试着从床上坐起来。他使尽全力的力气,用胳膊撑着床,用脚蹬着床边,努力地想坐起来,像是在用这种办法测算着生命还能支撑多久。可是,他费了多大的力气,死命地撑着蹬着,还是没能坐起来。努力,失败,再努力,再失败,有几次几乎要坐起来了,可是,最后还是失败了,直到身上的力气全部耗光了,只得放弃。他躺在床上,大口地喘着气,现出一副悲天认命的绝望。
过去,哪怕就在半月之前,从床上坐起来还不算是件什么事,可是,现在,已是那样地遥不可及。他当然不甘心,于是,他躺在床上,张着大嘴用力地喘着气,好等上一会,等积蓄到足够的力量之后,拼上全力再试着从床上坐起来。因为这就是他生命的希望。实际上,跟半月前相比,他已经瘦多了,他已经从昨天起就不再吃东西了,就连非常稀的小米粥都不能下咽了。他的身体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胳膊和腿上的皮肤粗糙得像鱼鳞一般。他哪还有什么力气!
有一段时间,他会睁开眼睛直直地朝着窗外望着,眼眶里会渗出一两粒泪水。我知道他是在向往着屋外的世界,他已经有一两个月没再出外了,过去,他总是岳母两人在大街上不停地散步。他喜欢看着这世界上那些平凡如常和生动热闹的景象。可是,因为是在高层,窗外除过灰蒙蒙的天空,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就是在眼巴巴地朝着窗外看着。也许他在想着他的过去,那些让他感到幸福和快乐,感到欣慰和美好的如烟往事。可是,那些如烟往事正在向着越来越远的地方慢慢地飘逝,再也不会向他招手和点头了。这样想着,泪珠就嗽地一下从眼眶里涌出,直到模糊住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