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她来到萧府。她听说过炎国萧氏,听说,这个家族的人世代为将,每一代承担着守卫炎国疆土的使命。
  落儿想,也许,住在这里的这位将军,就是爹爹的故人。
  后来,直到将军的夫人缓缓走出,她才知道,原来,爹爹的故人,不是这位将军,而是将军的夫人。
  “寒瞳哥哥,你还好么?”
  那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少妇,举手投足间带着成熟的风韵。萧将军叫她雪莲。当她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内心突然前所未有地隐隐作痛。
  她的名字是落儿,只是一个小名儿。小时候曾经有一次,她在他怀里撒娇,她说爹爹,你给落儿起一个名字好不好。寒瞳静静看着她,说:“那,落儿的大名,就叫雪落,好不好?”
  那时她很开心,她觉得这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可是如今,她才终于明白,为什么爹爹会给她起这个名字。
  她也终于明白了,每一次江南下雪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窗前望着雪,心中思念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猝不及防地,眼泪就落了下来。
  雪莲见她落泪,有些惊讶,“姑娘?”
  她擦擦眼泪,“没什么,有雪花飘进了眼睛里呢。”
  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不知道寒瞳有没有在看她,她没有望过去,只是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就好像,刚刚的一切,真的不过只是因一片雪花而起,仅此而已。
  他们在京城并没有停留太久,开春的时候,他就带她回了江南。
  春日冰雪消融,草长莺飞,正是柳絮飞舞的时节。她坐在他身边,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就好像小时候那样。一抬头,就是能看见他的侧脸,那是十年来从来未曾衰老过的容颜。
  十年。
  原来,时间竟是这么快。她已经从一个七岁的小姑娘,长成了一个楚楚动人的少女。她也不会再叫他爹爹,因为在世人眼里,一个十七岁少女的爹爹怎么可能如此年轻。
  当她将头靠在他肩膀上的时候,他虽没有将她推开,可是回家了以后,他却告诉她,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他说:“落儿,男女授受不亲,你已经不是孩子,不可再与我有任何过分亲昵的举动,对你的名誉有损。”
  那是落儿第一次在他面前失态,她红着眼睛大喊:“你是怕萧夫人看见对不对?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是她对不对?在你心里,我永远只是那个脏兮兮的小叫花,你带我回家,对我好,都只是因为同情,对不对?!”
  寒瞳哑然,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落儿不再说话,哭着转身跑了出去。
  那是在夜里。她一个人跑出了门,他不放心追了出去,可是一出门,他就找不到她了。他找了她整整一个晚上,终于,在柳树的尽头,清水河边,那个他们相遇的地方,他看见了小小的她,蹲在地上,就像十年前那个无家可归的小女孩。
  这个场景,不知为何,让寒瞳的心狠狠疼了一下,好像内心深处某一个柔软的地方被针扎了一般,很疼很疼。
  “落儿。”他走近她,声音那么温柔:“落儿,我带你回家。”
  落儿,我带你回家。
  只这一句话,就让她泪流满面。
  可是,她却咬紧了嘴唇,摇头。
  寒瞳一怔。
  “爹爹的心里,可否有落儿的一席之地?”她问他。
  他点头,“落儿,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女儿。”
  那天晚上,他牵着她的手,她跟他回了家。
  晚上他躺下,深夜的时候,他感觉有人打开了他的房门。这是他熟悉的声音,当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曾经伴随着他的每一个夜晚。可是,自从落儿十一岁以后,他严肃地告诉她以后不能再这么做,她就再也没有在晚上进来了。
  可是今晚,她又一次在夜里来到了他的房间,不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而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少女的芬芳在他的床上散开,他想起身点上蜡烛让她回去,却感觉到柔软的唇瓣贴上了自己的嘴唇。
  她吻住了他的唇,接着在他耳边道:“我不想做你的女儿,我想做你的女人。”
  他一惊,想推开她,却触碰到了少女皮肤光滑的触感。在她披着的一件外袍之下,竟是不着寸缕!
  “落儿,你不能这样。”他叹息一声,“落儿,你这又是何苦……”
  一点一滴咸涩的液体落在他的肩膀上,她埋首于他颈间,“寒瞳。”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平时,他都要她叫他爹爹。
  “寒瞳,你抱紧我,好不好?”她的身体在瑟瑟发抖,“我好冷,你抱紧我……”
  他抱紧了她,他身上的温度渐渐传递到她的身体上。
  这一夜,他就只是抱着她,什么都没有做。
  天亮时,落儿在他怀里睡着了。他给她盖好被子,想下床,她却伸手攥住了他的衣角。
  “不要走。”
  原来,她没有睡着。
  “你不要我?”她神色悲戚。
  他叹了一口气,“落儿,你这是何必。”
  静默过后,终于,她缓缓松开了手。
  深秋时节,落叶纷飞,落儿面无表情地对媒婆说:“李公子的亲事,我答应了。”
  她没有告诉寒瞳。
  当李家的聘礼都送过来时,他才知道落儿应允了李家的婚事。
  他问她:“落儿,你喜欢李公子么?”
  她摇头。
  他俊眉皱起,“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她默默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我去给自己绣嫁衣了。我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成为他的妻子。”
  他的心一震,接着,目送着她转身离去。
  成亲那日,她穿着一身红嫁衣,格外美丽妖娆。她盖上盖头,门外喜婆的声音响起:“姑娘,轿子来了!”
  她伸出一只手,让他牵着。
  他先是一愣,接着,接过了她的手。
  当她将手放在他掌心中的时候,就像小时候,他牵着她的手,沿着道路旁边的柳树一直走,有时柳絮飘到她的发间,他会伸手温柔地为她拭去。他们一直走到清水河畔,看过日暮和晚霞,也看过流星划过夜空。
  她曾经在那刹那星辉闪过的瞬间默默许愿,她想就这样被他牵着一辈子。可是如今,他依旧牵着她的手,却是为了将她的手亲手放进另一个男人的掌中。
  上轿之前,她听见他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落儿,你一定要幸福。”
  突然,眼泪就汹涌而出。
  她想上轿,却发现自己的手还在被他紧紧地攥着。她掀开了盖头,只见他的神情有些落寞,却被刻意掩饰。
  在这一刻,她后悔了自己的任性,她后悔了自己因一时赌气而应下这门亲事的冲动。
  可就只是一瞬而已,突然一只粗糙的手掰开了他们的手,是喜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走啦!”
  他们被硬生生分开,这一刻的犹豫,就以这样一句粗暴的打断而告终。
  洞房之夜,李郎挑开喜帕,却只见佳人在盖头下泪水满面。他吓坏了,以为发生了什么,她却摇摇头,正想说话,突然听见外面有些喧闹,似乎是喜婆的声音——
  “寒瞳公子,你不能进去,雪落姑娘已经过了门了……”
  她心一惊,站起身来,不顾李郎的惊愕打开了房门,就看见他有些微醺的容颜。今夜,他怕是喝了很多酒。在平时,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时候。
  不知怎么,心口似乎有什么东西,像潮水一般蔓延开来,将他们二人吞没,而其他人,新郎、喜婆、宾客,甚至是夜风吹动红烛的声音,都一下子消失在了黑暗中,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二人,面对着彼此。
  她以为他会有千言万语对她说,他也以为自己会把藏在心底深处的千言万语说出口。
  可是,却终究没有。
  他们彼此相对,他却只开口说了一句话。
  他说:“落儿,我带你回家。”
  她努力扬起唇角,想笑,眼泪却掉了下来。
  落儿,我带你回家。
  从十年前,他将她带回去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认定,有他的地方,才是她的“家”。
  她投入他的怀中,他紧紧抱住了她,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他牵起了她的手,离开了李府。
  李府的人反应过来以后,自然是要去追他们,他牵着她的手在夜里一路跑着,跑过路边的那一排柳树,一直到柳树的尽头,清水河的河畔,他们停了下来,她指着天空对他说:“你看,流星!”
  流星划过天际,夜幕中一道美丽的弧线仿佛将他们二人与身后的一切隔绝成两个世界。
  在这一刻,仿佛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就只剩下了彼此心跳的声音。
  以及,从彼此掌心中传来的温度。
  ……
  待江南落尽最后一场雪,春日伊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