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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里踏雪寻梅(1 / 2)

 追忆似水年华,往昔此时中,我还是一个趴在爸爸怀里撒娇的小女孩,转眼我都和箴言订婚一年多了,各自踏上了社会之路。现在真怀念学生时代啊!那时的寒假意味着摆脱樊笼般的学校,痛痛快快地玩耍。如今长大成人的我做了一名教师,寒假却索然无味。箴言谋了一个职位,每日早出晚归;从小做伴的姐姐赖在上海死活不肯回家,丢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偌大的荷田居发呆。

想来年关将近,房子需得好好打扫一番来辞旧迎新,二来可以消磨时间。于是我卷起袖子,一间间地清扫,无意中在爷爷的书房里翻出一个匣子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相册,还有一颗玛瑙珠,穿有一个小洞,似乎是一串手链的一部分。我打开来相册,吹去沉积的灰尘,仔细端详。发黄的照片记载了岁月的洗礼,这是爷爷奶奶青年时代的存照。照片上,因为奶奶是高个的女子,所以爷爷端坐在椅子上,奶奶在旁相依。

说起奶奶,在我记忆之中几乎没有了印象。我出生时候奶奶还健在,及我记事,已过世。以前听一些老辈说起来,奶奶只不过是一个小丫鬟,大字不识一个;爷爷出身书香门第,又是出洋留学过的,按理说,好歹找个识字的女人。况且两人年龄相差极大,奶奶嫁给爷爷那年,方才十六岁,而爷爷三十多了。

我就一直纳闷,两个人相差那么多,怎么会凑在一起。但是他们真的很恩爱,照片上看,奶奶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那是发自内心的开怀。我微微一笑,把照片擦干净重新放好。那栗色的玛瑙珠做工精致,心中欢喜,想来爷爷奶奶也不会责怪我这个孙女带上吧!就高高兴兴地串了线,戴在手上。

过了几天,放假回家的小妹嫌老家无聊之极,过来陪我。此刻到了十二月月底了,天气极为寒冷,天空阴沉沉的,天上飘下鹅毛大雪,染白了大地。我开始懒懒洋洋地窝着实在不想动,偏偏小妹见我象蛹一样地冬眠,那肯放过,叫道:“村口的红梅花开了,如此好的风景怎么错过。走,随我一起过去!”

说着,就怂恿箴言把我死拖活拽起来。今天箴言难得放假休息,就逼我穿戴完毕,瞅我笑话,说道打扮得像一头狗熊,刮刮我的鼻子。哼,讨厌的家伙!仗着自己的皮毛厚!

我曾经去过冬日里的北方,那边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满眼白茫茫的没有一丝其它色彩。江南的雪天却不同,瞧,那雪从雪松上滑落,即露出一身翠绿。村口的一只梅花树,淡红色的梅花幽然开放,更是在白色中眩目。

别的村子都是种植樟树以为村庄标志,惟独荷田居比别具一格,竟是在村口立了一株梅花树,一人合抱粗细,树龄约莫百年以上。现在冬日白雪皑皑中一片粉红,甚为好看,这次踏雪寻梅不负我望啊!

我心中暗暗称奇,对箴言说道:“听老一辈的人说过,这棵梅花树自抗战胜利之后,再无开花。我小时候住在这边,亦是向来不曾见得。今年下雪天却开地如此鲜艳,我觉得……有点古怪!”

箴言笑道:“开花结果,只是平常的自然现象,它喜欢何时开就何时开,不必庸人自扰。”

小妹带了一台高级照相机,挥挥手叫道:“二姐夫、二姐,我给你们合影吧。”

我点点头说道:“好啊,小妹,拍的好看一点。”

我们以盛开的梅花树为背景,箴言站在我背后,双手缠住我的身子,小妹眉头皱皱,说道:“神态太僵硬了,动作再亲热一点就好。”

我哑然,自知不上照,所以极少拍照,果然如此。

箴言笑笑说道:“小妹,拜托你抓拍了。”

倏然箴言低头在我脸颊轻轻一碰,在我愕然瞬间,小妹已经咔嚓按下快门。我顿时涨红了脸,心中却有丝丝甜蜜,箴言宠着我。

小妹嘻嘻笑道:“不错啊,等着我洗出来让大家欣赏欣赏!”

我扭头就追杀箴言,攥紧一个雪团,准星不凡,啪地击中,留下一块白白的印子。箴言嗔笑道:“好啊!没过门就想谋害亲夫!看我不好好惩戒你!”

说着饿虎扑食,我得了便宜,哪是能轻易被逮住,无奈运动能力着实差劲,终究非山中之狐的对手,像老鹰捉小鸡一样,让他堵在梅花树粗大的树干后。

箴言把我压住,嘴唇伸过来,我低低呻吟:“讨厌,妹妹还在那里呢!”

箴言含含糊糊说道:“不用理会她,聪明的孩子自己会跑开的。”

小妹其实把我们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权是视而不见,认真地拍摄雪中的梅花、雪松或者哆哆嗦嗦的雀儿。

缠mian过来,箴言问我说:“订婚都一年多了,你也早已离开学堂,何时会嫁给我?”

我其实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想想说道:“过年办喜事不好,起码得过了二月,我才嫁给你。”

箴言轻佻地挑起我的下巴,微笑道:“我可是急切地等你成为我的妻子!”

我媚然笑道:“着急什么呢!”

我们离开梅花树,突然我手头一紧,暗叫不好,业已迟了,手上的手链串绳可能勾住了树枝,啪的一下,顿时那颗玛瑙珠幽光一闪,犹如有生命的精灵一般四散开去,埋入雪里,藏入丛中。

我轻轻叫唤了一声,莫不是我眼花了?好像玛瑙珠故意逃脱我手。

箴言问道:“怎么了?”

我说我的玛瑙珠丢了,幸好很快被敏锐的狐狸找到。箴言捏着珠子说道:“好可爱的珠子,这颗给我了?”

我懒洋洋地说道:“反正一颗也是没有什么用尝,你就留着吧。”

我们的静谧叫一辆突然而来的奔驰轿车打断,车子在村口停住,下来一个女人。她浑身裹在黑色当中,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面目让帽子垂下的面纱遮住,只有胸口的白色小花炫耀似地表明她在丧期,难怪穿着这般肃穆。

女人立于梅花树下,久久凝望。瞧她情形,不像是为了欣赏梅花特意赶过来,反而是一位离家多年的游子,终于踏上故土瞻仰象征时候的表现。

女人终于注意到尚且有其他踏雪寻梅之人,把脑袋移转过来,当接触到小妹,蓦地身子一震,虽然无法看到她的表情,但是我能感受到她那一瞬间的惊诧。女人微微张口问道,口音中带着浓浓台湾国语腔:“请问,请问,罗素梅与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不明白她的目的,且乃小心翼翼地回答:“那是家祖母!”

女人喃喃自语:“难怪,难怪这般相象!”

小妹听得莫名其妙,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啊?干吗提到奶奶?”

我们三姐妹之中,姐姐的相貌最美,这是何家女性的仪容的遗传;我的相貌柔和圆润,偏向妈妈;小妹的面庞则犹如希腊风格的大理石雕塑,刀敲斧凿,轮廓清晰,线条分明,与奶奶年青时极为相似。但是小妹出世之刻奶奶已经过世,小妹没有机会见到过。

女人声线和蔼,礼貌地提出:“你好!我家祖父曾经与你家祖母罗素梅女士有过一段渊源。此次回来,特意嘱咐我务必前来拜访罗女士。唐突了,这位妹妹是否可以带我前去探望你家祖母?”

我黯然说道:“很遗憾,我家祖母过世近十年了!”

女人突然一震,过了半晌才叹气说道:“真是抱歉!”

听说该女人与我家极有渊源,我便极力邀请她过来荷田居做客。她也不推脱,爽快地答应,随同我们来到荷田居。到了温暖的房间里面,她脱去了厚重的大衣和帽子面纱,我们眼前都是一亮!

初见女人佩戴面纱,以为相貌丑陋或者业人老珠黄。其实她声音恬美,毫不显老,果然一见之下,她才约莫二十七八,颜容极为艳丽,一张端正的瓜子脸,宛如月晕朦胧的眼神,秀挺的鼻子,若乌木漆黑的长发盘成一个妇人的发样,可堪与姐姐媲美,独多了一份姐姐缺少成熟的娇艳妩媚。

在我惊为天人时,女子微微浅笑说道:“方才匆忙,尚未请教两位妹妹与那位先生的姓束。我叫陈素梅,亲近一点,叫我素梅姐即可。”

我急忙介绍说道:“我叫何枫,我妹妹何谁与我未婚夫田箴言。”

陈素梅目光一直集中在我们姐妹身上,此刻才打量箴言一番,笑道:“妹妹好福气,找到的夫君一表人才。我就倒霉多了。”

难得厚脸皮的箴言受宠若惊,脸红红笑了。

我们在客厅安坐下来,喝着热气腾腾的茶水,仿佛离开冬日的另一丛天地。

我问道:“素梅姐姐方才说到你家祖父与我家祖母极有渊源,不知道是哪一层上的关系?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我家祖母与陈姓之人有渊源?”

陈素梅淡淡说道:“只因为我家祖父陈溪月是你家祖母罗素梅的初恋情人。”

我吓了一跳,几乎握不足茶杯,难怪我从来不知,想来祖、父一辈都不愿意提及这方面的事情。

陈素梅说道:“当年我祖父因故离开罗女士,远赴台湾小岛,哪知从此孤悬海外五十几年,永世相隔如参商。从小我就常常听我祖父讲起他的故事,讲到深情处,掏出珍藏的恋人照片给我看。所以我才能一眼就能认出你家小妹与罗女士极为相似。”

小妹点点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我蹙眉问道:“他们两人之间分开,是不是另有隐情?莫非、莫非涉及我祖父?”

陈素梅思虑了片刻才说道:“也罢,老一辈的事情,我们也不必要多管,他们没有终成眷属毕竟是事实。我只是被爷爷委托交代东西。”

说着,她来开随身携带的包裹,取出一串玛瑙做的发夹。玛瑙色泽斑驳,磨功粗糙,实在是劣质品,很难与我得到的那串手势相提并论。

陈素梅说道:“把家祖的东西交给罗女士的后人,我的任务也便完成了。”

我叹道:“真可惜,贵祖就差了这么一点时候,便不能亲自前来,不然可以去我奶奶墓前拜祭!”

陈素梅却笑道:“你说什么呢?我家祖尚且在世,再次与我一起前来,只是家祖年事已高,所以命我先来探访!”

我愕然,说道:“那么,你的丧期不是为了你的家祖?”

陈素梅叹了口气,说道:“不是了。为了我那口子,我好倒霉,方才结婚一年,那口子就狠心一个人先走了,留下我孤零零地呆着。妹妹,我真羡慕你们啊!”

我小声安慰说道:“那姐姐今后有何打算?”

陈素梅说道:“这次返乡,一来完成家祖心愿;二来叶落归根;三来丧期抑郁,换个地方散散心。我落户陈家旧居清水村,离开此处实在不远,妹妹有空时常过来啊!听听我家祖说说旧事。”乜斜箴言,“箴言也要来!”

箴言笑笑答应,把手中拿捏的那颗玛瑙珠随手丢在桌上,陈素梅说道:“啊,这珠子好可爱,可以给我吗?”

箴言看了我一眼,见我没有反对的意思,说道:“拿走吧,算是我们两人对你的一点小小见面礼!”

陈素梅粲然一笑,百千媚态徒生,说道:“多谢,这次我没有带什么见面礼,下次一定补上。”

我们恭送陈素梅离开,小妹叹道:“不知怎么的,我实在不喜欢这个女人。总觉得她会带来不安宁!”

我说道:“小妹你啊,多心!”

小妹不再多说,之后毫不关心,嫌荷田居玩厌了,又跑到上海去陪姐姐了。这妮子,真闲不住!

之后待到大雪稍稍融化,我和箴言出门拜访陈素梅。屋子里面暖烘烘的,陈素梅一身简单的睡袍就出来迎接,懒懒地躺在沙发上,颇是有古典慵懒美人的风范,她说道:“何家妹妹,莫怪我轻怠。我原本就是个懒散的女子,又是寡妇的身份,人生已经没有意义了,就让我这样浑浑噩噩渡过去吧!”

我说道:“素梅姐姐尚且年轻啊,又是美人,何愁找不到另一位知心人呢!”

陈素梅哧哧苦笑,然后凑上前来问道:“唉,我说。你和你家的箴言是怎么认识的?感情这般好?”

“相亲!猜不到吧!”

陈素梅露出一脸艳羡的神情,叹道:“真是羡慕你!我却是叫人安排,结婚之前连对方的模样都没有见过。婚后日子倒是马虎,那知道那个家伙立即一命呜呼,留下我这个苦命的思嘉俪。我的白睿德何时来呢?”

我突然瞟见她白皙的脖颈上挂着我们赠送到玛瑙珠,不禁说道:“素梅姐姐,你很喜欢这珠子吗?可惜只有一颗,其他的或许失散了。”

陈素梅说道:“这样啊,难怪觉得一颗珠子总是不伦不类的。”

回头瞥见箴言颇是无聊地喝茶看报纸,笑起来道:“箴言,是不是觉得陪我们女子在一起很无趣?老实交代,不然何妹妹定是不会饶你!”

我心念一动,就如我陪着箴言的朋友同学,他们说的话每个字含义都是晓得,组合起来便不知所云,不知箴言对我们女人有什么看法。于是女人结成同盟,威逼箴言。

箴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说真的,我平生两怕。一来怕陪小枫逛街,二来就是陪她找你们这些女子了……”

我白了他一眼,教训道:“找打!看回家不给你洗衣板跪下。三从四德知道不?便是吃饭从妻、逛街从妻、说话从妻!”

箴言举手投降,苦笑道:“老婆大人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素梅笑得花枝乱颤,然而笑过之后我却看到她眼眸中无法抹去的寂寞,极为复杂地盯着我和箴言,是妒忌、羡慕?

我问道:“今后素梅姐姐打算做甚?老是窝在家中也不好。”

陈素梅说道:“妹妹说得是!像这样不死不活地僵在家里实在不象话,好歹我还是台湾大学史学硕士,浪费人才,而且出去做事说不定会找到一个好男人……”

箴言吃了一惊,说道:“看不出你居然是台大的史学硕士?”

陈素梅乜斜箴言,自嘲道:“请不要小觑女人的智慧。我看枫妹妹就是顶聪明的女子,可恨早早地就嫁人,世界上少了一个永恒的玛丽(居里),多了一个勤快的家庭主妇。”

我哧哧笑着说:“没,我才懒得读书,做个好女人也是我的愿望。”

箴言说道:“正好我以前读书的越州大学社会学研究所缺个人手,虽然只是助理一类的职位,但导师一流,也不枉负你台大硕士的身份!”

陈素梅点点头说道:“这个主意不错,那里帅哥多吗?我们倒是经常可以会见了!”回头瞥见我的神情,呵呵笑道:“你瞧,我们说得融洽,枫妹妹却吃醋了。”

“我才没有,我不是那么小气的女人……”

我撅起嘴巴,却引得两人哈哈大笑。

我突然想起来,问道:“素梅姐姐,那你家爷爷在哪里,我倒是想听听他说以前的故事,我也不太晓得爷爷奶奶一辈的事情。”

陈素梅来了精神,从沙发上爬起来,说道:“这倒容易,我爷爷年事已高,现在呆在疗养院里,反正不是很远,方便的话箴言送我们过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于是我们一行三人去了疗养院,见到陈家爷爷陈溪月,他坐在躺椅上眯着眼睛晒太阳,满面皱纹,看起来没有八十也有七十了,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奇特的感觉。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受,似乎在哪里遇见过。

陈素梅上前小声地召唤:“爷爷,你要找得罗素梅女士的后人来了。”

陈溪月原本眯着的眼睛倏然一亮,盯着我和箴言看了许久,才失望地摇摇头叹息说道:“不像不像!”

我颇是尴尬,谁叫我长得像妈妈呢!若是小妹前来,这陈溪月定是大喜过望。

我上前问候之下,然后说道:“陈爷爷,听说你以前与我家祖母有过一段姻缘,我想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没有嫁给你,而是嫁给了我祖父?”

陈溪月顿时黯然下来,我心中一呆,知道触痛了他的心事,正不知道如何解怀时,陈溪月慢慢说道:“那也好,我便说给你们听听吧!”

于是陈溪月目光凝视了远方,带领我们似乎穿透了时间的封锁,转瞬回到了五十多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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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旧居清水村,比邻荷田村,与何家世代交往。陈家祖上是省府高官,沦陷期间避难昆明。我年方弱冠,就读于西南联大。西南多瘴疫,不慎染上肺病,需得静养。正好趁抗战胜利回乡休养。乡间鸟语花香,空气清新,月余身体就复原大半。于是我打算外出拜访何先生。这一外出,冥冥中就相逢了终身爱恋之人。

那是初冬的一个下午,天气有点凉。我步行到荷田村,看到村口梅花树下聚集了一大群村姑,唧唧喳喳甚是闹热。他好奇地凑上前,问道:“诸位大姐,你们在做甚?”

那村姑们顿时犹如炸了窝的雀儿一般,轰地抿嘴浅笑四散离去。当中留下一个女子,原本半膝跪在地上,此刻站立,颇是恼怒地盯着我。

我刹那间就如五雷轰顶,张口结舌,呆呆地不知所措。对面女子约莫十六七岁,身形长挑,肌肤雪白,唇儿是鲜红的两片,鼻梁高挺,一双丹凤眼上却是刚毅的剑眉,乌黑长发盘成少女发样,甚是漂亮。

那女子被我看得面红耳赤,犹如受惊的天鹅一般,倏然飞走。那发夹猛然松开掉下,秀发立时似瀑布一样泄下,随风飘舞。

我不禁失声叫道:“姑娘!你东西掉了……”

那女子蓦然回首,惊鸿一瞥,青丝流转,千百媚态徒生,却丝毫没有停息地打算,仅留下淡淡的一股清香,远远遁开。

我捡起地上的发夹,不过是劣质玛瑙串成。他呆呆地凝视纤细背影消失的方向,呼吸空气里残留的少女体香,失望之情不言而喻,以至于何先生见到我第一句话便是:“陈老弟今日莫非有什么不快?”

我垂头丧气叹道:“方才我遇到了一见钟情的女子,然而转瞬离逝,不免令我有为伊消得人憔悴之忧!”

何先生一直是绷紧脸的表情,此刻不禁哈哈大笑:“人生将就一个缘分!缘来了,纵然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老弟少安毋躁。进房喝茶去!”

两人进了书房内,下人奉茶来。未及茶香来,一股淡淡的清香先袭来,我被吸引过去,倏然一惊!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却在灯火阑珊处。伊人便是!

那女子也是微微一愕,发出啊的惊呼声,几乎失手打碎茶具。何先生于是说道:“小梅,怎么了?”

这两人都露出了尴尬的神情,我素知何先生家教严格,总不能当面和他下人调情。小梅慌忙掩饰,何先生也不在意,奉上茶,离去之时,我趁何先生不注意,轻轻拨了一下小梅的小手,悄然说道:“今夜酉时,村口树下,你的发夹!”

小梅脸上露出温柔的笑靥,表示明白,点头离去。

此次拜访何先生,原本应该留下来吃过晚饭才走,但是我怕耽搁小梅时,匆匆告辞离开。一直守候在村口梅花树下,闲着无事,顺手修好玛瑙发夹。

今夜月朗星疏,酉时不久,果然见到一个纤细的身影匆匆赶来。我急忙迎上去说道:“小梅姑娘,你来也。我还担心你不来呢!”

小梅止步,拘谨地立于树下,小声说道:“这位先生,请把我的发夹还我。虽然这是不值钱的小饰物,却是先生赠我之物!”

我把玛瑙递给小梅,后者惊喜地说道:“你把它修好了?我还一直伤心破了呢!”

我微笑说道:“没有什么,顺手之举。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为何日间你们聚在树下,见到我却是如见鬼一般四散逃去。甚至发夹掉了也不知道回来取得?”

小梅微微低下头,我看到月光如水一般洒在她面上,红红的两团晕,就如鲜艳的玫瑰般好看,然后小声听她说道:“不告诉你!”

我奇怪地问道:“为何?”

小梅却已转身离开,说道:“没有为何……”

我想伸手挽留,又觉得不妥,只能叫道:“我叫陈溪月,小梅姑娘,明夜我们是否还能再见?”

小梅人影业是飘远,不知是否能够听到。

我傻傻地立在树下好久,才回去清水村,一整夜辗转反侧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小梅一颦一笑的动人模样,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合上眼睛。到了下午,我就急急忙忙在梅花树下等候,酉时已过,小梅还不见踪影,正失望之极,一股清香先袭来。

我狂喜:“小梅,你来也!”

真的是小梅!

从此我与小梅时时在梅花树下约会,我知书达理,小梅相貌固然恬美,性情更是贤淑。一个你情我愿,相爱之深。我每每想请父母到何家提亲,事到临头却又打消了主意。无他,小梅只是何家的一介小小丫鬟,若是何家小姐也罢了,偏偏身份低微。若是何先生知道自己偷偷地约会自家的下人,定然也会勃然大怒,一举将我赶出去。从此不复再见,心中忧愁万分。

转眼间进入隆冬,天气寒冷,一连几日,飘飘扬扬地下起大雪来!本来我肺病未愈,实在不应在外呼吸。但是为了能够见到小梅一面,纵然下刀山也愿意。村口梅花树凌寒开放,雪中月下,白里透红,甚是华美。我一边赏梅一边静候小梅,却见小梅是急匆匆地奔跑过来,来到树下上气不接下气说道:“不好了!先生知道我们的事,他,他……”

小梅倏然噤声,何先生已经满面怒气的赶来,我上去说道:“何先生,我们是真心相对的,请成全我们!”

何先生说道:“你这般鬼鬼祟祟的行事我也不计较!凡事除了讲究一个缘,还要有般配,此女实在不适合你!请另外寻好女子吧!”

我正想辩驳,何先生勃然大怒道:“莫怪我不念就陈何两家几代的交情,翻脸不认人!”

我着实叫何先生的威严压住,何先生不过长他十多岁,是同辈中人,却如父祖一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梅被何先生带走,流露出哀怨的目光,终于消失在雪地尽头。

我徒然瞟见一朵梅花,红艳艳的,开花过后,业已枯萎。

我日后向父母请求,哪知双亲听到后不仅不支持,反而大怒,训斥了一番,与何先生通气,结成联盟。在强大压力之下,我不得不远赴岭南读书。之后国共内战,随同家人逃到台湾,竟然从此一连五十年再也没有回来,小梅的笑容只是存在记忆之中,重复给儿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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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陈溪月讲演的故事,我们颇是惊讶,想不到里面爷爷扮演了一个极不光彩的角色——一个阻挠一对身份相差悬殊男女爱人的封建守旧派!这实在不合爷爷,在我印象里,爷爷留学多年,思想极为开放先进,怎么故意阻挠?若是联想日后奶奶嫁给爷爷,是否爷爷贪图美色?更是不可能,否则以爷爷的身份,在国内不知有多少要相貌有相貌,要地位有地位的聪明女子争着嫁过来!何必找一个做丫鬟的、大字不识的乡下村姑?我生出疑窦,却不好当面在当事人面前讲出。

我不发一眼,告辞了陈溪月。

之后箴言工作的部门年终总结,越发忙碌,小妹早已逃走,家中便又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天气着实古怪,居然连续又下大雪,连出门也极不方便。闲来无事,我又开始了中断近半年的工作——收拾书房。原本书房包给了姐姐,这女人实在不懂整理,翻书什么都翻出来了,乱糟糟的一团,实在叫我看不下去。

这次我不仅仅是整理书籍,更是仔细地把爷爷的信函文笔都整理出来,预备留给表哥。我不时找出一本本奇怪的手写小册子,文笔甚劣,字大如枣核,文章无法,似乎是方才学认字的练习,其中还画了许多犹如日文片假名一般的符号。这是什么?绝对不是爷爷小时候的书写练习!一连整理出来,居然有几十本之多,越往后面字迹越发圆润,记载的不过是一些很久以前的家庭琐事。我渐渐地辨认出来,这是奶奶年轻时候的日记本。

奶奶原本大字不识,爷爷实在看不下去,就亲自动手一笔一划地教习她认字。那时奶奶年岁已大,悟性已过,进展极为缓慢。爷爷只好想了一个办法,叫她把每日的事情无论巨细统统记载下来,权当练习,效果不错。那些古怪的类似假名符号,其实是鲁迅等人发明的汉语注音符号,因为现在拉丁式拼音流行,居然使得我这个中学教师一时辨别不出。

我突然心念一动,奶奶会不会把她和陈溪月恋爱的事情记录下来?自从听过陈素梅讲述的故事之后,总在我心里种下一个巨大的阴影,爷爷究竟是怎么一个人?我不太相信那些经过多人转载的历史,奶奶是当事人,或许有比较可靠的记录。

我忙不迭地翻阅起来,阅读到非常吃力,不仅字迹极难辨认,而且在遇到不会写的字时候,奶奶是用同音字或者注音符号代替,而且是以越州方言为基础,给我造成了很大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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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时日,村子里的姑娘之间一直流行了一个传说:村口的梅花树有仙气,若是女子诚心祈愿姻缘,便会赐予一个好郎君!其实村子里尚未出嫁的姑娘大都有了心仪的伴儿,这群女子见我唯独还是光身一个,硬是死拖活拽地把我拉过来,说道为我的终身幸福着想,再嫁不出去,老女人没有人要喽!

哼!我才不信这套呢!无知乡民造谣说我家先生是天上妖星下凡祸害人间,我跟了他好几年,却从来没见过他露出什么妖气。由此可见,这些东西是信不得的。

我心属的人,却向来连正眼不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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