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妈妈(下)
放寒假了，要过年了。高得强的家里没有那种年关将至，而忙忙碌碌备办年货的情景。就连以前必不可缺的熬红苕麻糖，也因胡志英的病而放弃了。
高中也放假了，高得勇背着行李书包回到家里。看到哥哥回来，高得强很高兴。他跑上去接过哥哥的沉甸甸的书包，帮着背进屋。打开高得勇的书包翻看有趣的东西，他找到了高得勇的成绩单,一看都是六十七十八十的.虽然他不知道什么是物理化学的，但他幼小的心灵里却认为这是很了不起的成绩。他冲着坐在不远处的高得勇直叫，“二哥，你好厉害哟。”
高得勇放假，高得容最高兴了。她滞留在这里照顾妈妈，她那个新建的家里堆下了一大堆事：年货啦，衣服被子的清洁啦，家里的大扫除啦。。。。。这一大揽子事都还等着她呢！
高得容把高得勇拉在旁边，把照顾妈妈需要注意的事情，把家里还有什么需要干的事情，一件一件仔仔细细的告诉高得勇。
“爸爸喜欢吃汤圆，要抓紧把泡着的糯米和糯包谷磨细吊干。”
“妈妈的病不能沾冷水，要用热水给妈妈洗手洗脸洗脚，洗后马上用干毛巾抹干净。”
“妈妈床上躺久了，心里烦，要多扶妈妈出来走走。”
“妈妈消化不好，要给她熬大米粥，不能让她吃红苕包谷这些粗粮。”
“妈妈爱干净，每隔两天就要给她身上抹一遍。速度要快，要在中午温度高的时候才抹。”
“猪圈里的猪正长肉，要定时喂，不要饱一顿饿一顿的。”
。。。。。。。。。。。。。
高得容就象爱唠叨的老婆婆，认真详细的叮嘱着高得勇---这个还没长大，只有十五岁的弟弟。
第二天，吃过早饭。胡志英也例外的早早起床，坐到地坝里的靠背椅上。高得容站在地坝上，还在一次次不厌其烦的叮嘱高得勇。
高得强这时恍然大悟，知道姐姐要走。好不容易盼来的阖家团圆，只存留了一晚，就会因姐姐的离去而不存在。高得强顿时如遭惊天雷劈，一下就呆了。
这时候胡志英叫道：“小强，快过来送姐姐。”
高得强“哇”的一声就哭出来，扑上去拉着高得容的衣服，不让她走，“我要姐姐，我要姐姐跟我们在一起。我不让姐姐走。”
高得容的眼圈也红了，鼻子发堵，掏出手帕捂了捂，接着帮高得强揩去眼泪鼻涕，低声安慰着，“小弟乖，姐姐回去，过年时姐姐会和姐夫又回来的。到时给你带好吃的东西，好不好？”
见姐姐一定要走，高得强更急，哭得更大声，眼泪鼻涕也流得更凶了。他张开双臂死死抱住高得容的大腿，不让姐姐走，声嘶力竭的哭喊着，“我就要姐姐！我就要姐姐！我不要好吃的东西。我就要姐姐！”哭喊着的同时，还把头也埋到高得容的腿上，弄得高得容的裤子眼泪鼻涕的。
胡志英生气了，加重了语气，“得强,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懂事呢？姐姐是大人，也有自己的事。怎么可能天天陪你。你看，把姐姐的衣服都弄脏了。”说完伸手来拉高得强，得强不敢反抗妈妈，只有抽抽泣泣委委屈屈的放开手。
高得强张着饱含热泪的双眼，满是希冀的望着自己亲切的姐姐，希望她回心转意，希望她永永远远的留下来。
高得容温柔的摸着高得强的头，安抚着，“小强，别哭。姐姐很快就回来。你看，现在隔过年只有几天时间。姐姐保证：年一过，就回来看我的乖小弟。”
姐姐终于走了，望着姐姐逐渐远去的背影，高得强呆呆的站在地坝上。伤心未尽，他一个人又跑到村旁边的小溪，翻到小溪中的一块大石头上坐着。这里是姐姐以前洗衣服被子的地方。姐姐一洗就是一大盆，高得强总是跟在后面帮姐姐拿肥皂，拿洗衣棒。以后姐姐还会回来吗？还会到这里洗衣服吗？高得强真的不知道。
高得勇在家，家里一下热闹起来。高得勇的那一帮兄弟伙伴天天来串门。高得勇每天的重要事情就是给他们分工，斩猪草的斩猪草，推磨的推磨，烧火的烧火，扫地的扫地。。。忙得不亦乐乎，忙完了一大帮人就聚在一起打牌下棋玩珠子什么的。有时甚至会去抓黄蟮，用背篼去捉鲫鱼。
家里气氛热烈，高得强因高得容离去而郁闷的心情也舒解了许多。他每天的任务是陪妈妈，当情报员，妈妈有什么事情就及时通知高得勇。有时陪妈妈陪久了，妈妈也会叫他出去玩。
高得勇他们的游戏，高得强不会玩，不过他还是喜欢站在一边看。看他们游戏输了的被罚钻桌子，被罚去挑水。看着输了的人的狼狈不堪样，满脸懊丧样，真会让人忍俊不禁。
腊月二十九，高仁麒挑着一块肉回来了。高仁麒时年五十七岁，身板硬朗，高大壮实。他家长思想作风很严重，脾气暴烈。他说一不许孩子们说二，孩子们也不敢说，否则马上是棍棒伺候。高仁麒是一个令人不敢亲近的人，没事，孩子们就躲得远远的。
高仁麒在，家里就清静下来。高得勇高得强都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听父亲吩咐。高仁麒屋前屋后屋里屋外一转，就把两兄弟支得团团转。疏通后阳沟啦，清除灶房的烟灰啦，准备孝敬列祖列宗的纸钱啦。。。
一年就要这么过去了。
侍候完列祖列宗，城隍土地灶王爷后，一家四口人终于聚到桌上享受这年终三十的盛筵。
今年没杀年猪，桌上的盆盆碗碗并不多。一碗肥肉，一碗瘦肉，一碗青菜头汤，再有就是一甑子大白米饭。可就是如此简陋的年夜饭，对这个遭受病灾折磨的家庭来说，也是久未出现的奢侈品。平时看到这些东西，高得强早就口水长流舌头发痒肚子开始叫啦。今天，看着这些令人眼馋的东西，高得强却没有了食欲。高得强想起了亲爱的姐姐，去年姐姐还同大家一起过年，今年她为什么就不回来呢？
看着无心动筷的高得强，胡志英心里也不好受。妈妈心疼儿子，肥的瘦的一个劲的往儿子碗里挟，希望这个小儿子吃多点，长快点。碗里的菜已冒尖，高得强不由抬头望向妈妈，却发现妈妈那饱含关爱的眸子里，竟隐隐然孕含有泪花。高得强的心里不由自主的激荡出超越年龄的沧桑情感---那是得到亲人关爱呵护的幸福甜蜜,和对现实的卑微无力，以及面对亲人遭受病痛折磨的无奈痛苦辛酸。这种心情既让高得强沉重压抑，也让他迸发出要坚强和快快成长的愿望。
自高得强记事起，三十的年夜饭都是跟爸爸妈妈姐姐二哥一起吃的。今天，姐姐不坐这里了，妈妈也生病了，他幼小的本应不知愁的心灵里，竟然萌生出对未来的担心害怕。
这一顿饭大家吃得都不痛快。虽然都强作笑颜，希望增多一点节日的喜庆气氛。可不经意间，却总能发现体会到身边沉闷压抑的空气。这个家所处的困境是显而易见的：家庭的顶梁柱--女儿出嫁了，妈妈生病耗去了一大笔钱，而她能不能好起来只有天知道.即使好了,也基本丧失了劳动力，对支撑家庭起不到作用。这个家到底该何去何从？未来会怎样呢?
高仁麒一个人喝着闷酒。他也累啊。一个月七八十元的工资，自己最少要用去十元;读高中的高得勇要用去十元;老伴看病，每个月都要花钱，这更是个无底洞。现在都已拉帐，家里又没有劳动力，在队上挣不到工分，连分粮食都要拿钱去买。这样的家操持起来难啊！
胡志英更是想得最多的一个：两个儿子都没长大，特别是小儿子更需要人照顾。可现在自己不仅不能去照顾他们，反而需要别人照顾。看病吃药更是花钱。现在自己是家里的拖累啊。
高得勇是一个会找乐子，会自我发泄的乐天派，面对如今的家庭窘境，也无能为力，乐不起来。
高得强最小，也最不懂事。可他却是最脆弱敏感，对正发生进行的家庭变故感触最深，受伤害最大。他现在是一个完全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他的命运从现在起的很长一段时间,将会由上帝的心情决定。
高得功一家吃完年夜饭也过来，大家一起等除夕，守年夜。在昏暗的油灯下，大家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只有两个天真无知的小女孩的童稚表情,和玩到兴起时的欢声娇笑，才能让大家真的展颜开怀。
午夜钟声刚过，高得强就跑去睡觉了。他明天要早起等姐姐呢。
天一亮，高得强就爬起床，打开大门，端了一条凳子，坐在门前等姐姐。
高得强家距姐姐姐夫家并不远，步行也就四十分钟左右。高得强等了一个多钟头，等得脖子都发酸了，直到九点多钟，姐姐姐夫才千呼万唤始出来。
高得容与李宗走在一起，外形是很相衬的。
李宗身高175CM，皮肤很白，脸型清癯瘦长，文雅秀气，看起来很有知识分子的味道。穿着当时很流行的深色中山装，脚下蹬着一双发亮的皮鞋。身材挺拔健壮，整个人也收拾得精神耐看。
高得容还是那般的美丽亲切大方。
看到姐姐与那个叫姐夫的家伙亲昵的靠在一起，姐姐为他抖拍衣裳，为他抹去额上的细汗。高得强刚因看到姐姐而升腾起的满腔喜悦，顿时被无情打下，变成满腹酸水。面对高大强壮的姐夫，他自感弱小，没有力量抗衡。但他希望姐姐能给他力量，甚至能主动向自己走来。可他看到的却是姐姐对姐夫，比对自己还要亲密热情，高得强一下失落了，丧失了夺回姐姐的信心和勇气,甚至连希望也没有了。
走到近前，李宗热情的向高仁麒打招呼，亲热的叫着“爸爸”，然后摸出一包带锡箔纸包装的香烟，利索的掏出一根递给高仁麒，自己也随手点上一根。与高仁麒闲聊几句后，又走到胡志英面前，亲切的叫着“妈妈”，关切的问着‘妈妈的病情，现在的感觉’。问完又象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冲高得容叫道：“得容，把包打开。里面的花生瓜子水果奶糖的拿出来，给妈妈爸爸吃呀。”他自己也变戏法似的从他手里的另一只口袋里拿出一条烟，一瓶酒，交给高仁麒，祝他春节快乐。随后又取出一兜苹果广柑之类的水果放到胡志英面前，叫高得容给妈妈削皮。他也没有冷落高得勇高得强两兄弟，给他们各抓了一大捧花生瓜子。
高仁麒胡志英很满意。看着女儿女婿甜蜜幸福，对自己恭顺孝敬，对弟弟关心，他们脸上满是笑呵呵的表情。
高得勇接过瓜子时，也亲切的叫了一声“姐哥”。
只有高得强不高兴。看着这个抢走姐姐的人，根本不愿接他手中香脆的花生瓜子。可看到妈妈严肃责备的目光，高得强只有不甘不愿的接过。
高得容李宗在家里呆的时间不长，就被高仁麒催着去拜访大伯妈一家，幺爸一家，以及亲近的左邻右舍。
这一次高得强没去充当高得容的尾巴，假装出去玩,逃离了家里人的视线。高得强明白：姐姐离自己越来越远，姐姐再不是他一个人的姐姐，有人比他更亲，离姐姐更近，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他就象一条受伤的狗,跑到僻静的地方,一个人悄悄的舔着伤口.
高得容李宗就在家吃了一个中午饭。说有事，下午三点多钟就急匆匆的走了。高得强这次没哭没闹，只是在旁边默默的看着姐姐。高得容也没敢特意来招惹自己这位小弟，怕惹得倔强敏感的高得强脾气发作。
姐姐走了，高得强沉默了许多，好象一下成熟了许多一样。
初三，高仁麒也上班去了。紧接着高得勇高得强两兄弟也上学了。
高得勇上学后，高得容又回来照顾妈妈。
随着春天到来，天气转暖，胡志英的精神好多了，身板也硬朗起来，大白天不用再窝在床上，可以烧火做饭扫扫地什么的。
胡志英自己感觉好转很多，能做事能基本自理了，就叫高得容回家，不用再呆在这里了。因为李宗已托人捎了几次信，说家里一个人忙不过来。作为妈妈，胡志英很体谅女儿做人家媳妇的难处。她对高得容说：“我现在已很好了，做点轻活，照顾自己是没问题的。得容你就回去忙你的活吧。妈知道建一个新家很不容易的。这里的重活就交给得功好了。”
高得容看到妈妈的确大有好转，而家里又真是忙不过来，就去找高得功商量，“大哥，我家里也忙，不能长时间呆在这里服侍妈妈。妈妈就麻烦你照顾了。妈妈现在好了不少，你就帮她做做挑水喂猪等重活，我再隔几天回来做写洗洗刷刷的事情。这样应该没什么问题。”
唐家慧一听就不乐意了，“妈妈本来就该你这个做女儿的来照顾，难道要我们这种隔了一层的媳妇来侍候？再说妈妈对你比对谁都好，现在是该你还的时候。你不照顾谁照顾？”
高得功还是知道该照顾老妈的，果断的打断了他媳妇的话，“你闹什么呢？谁叫你去侍候了？你不愿去，没有人来拉你。你就是愿意去，也是惹麻烦，添倒忙。去,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
唐家慧的嗓门一下大起来，“好你个高得功，老娘嫁到你们高家这么多年，还当我是外人。好，我同你们没完！”
说完手一挥，一个碗“咣”的一声掉到地上，摔成碎片。
高得功的急火脾气马上发作，额头青筋毕露，眼冒凶光，站起来挽着袖子就要揍人。
高得容赶紧拉住高得功大手，“大哥，有事商量嘛。动手能解决什么问题？”
高得功也蛮敬服这位妹妹的。闻言压住了火气，冷静了许多，对着唐家慧吼道：“谁当你外人了？媳妇照顾婆婆天经地义，你不照顾还有理？”
别看唐家慧嚣张泼辣，对高得功拳头说话的方式还是畏惧的。对于高得容，她自从嫁过来后，就没占过便宜，讲理根本不是对手。除了寻死觅活，一哭二闹三上吊之外，根本没别的招好使。今天一看风头不对，就不作声，做识时务的英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