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师傅全名霍长河,原安大考古系教授,现绥林县文化馆库房看门人,兼厕所清洁工。【】</p>
霍长河现年五十八岁,矮胖,秃瓢儿,小眼塌鼻,走起路来腆胸叠肚,完全颠覆了高级知识分子在周晚晚心目中的形象。</p>
“我怎么闻到甜味儿了”霍老头一进门先动鼻子,小眼睛锃亮,“是有麻花吧上面肯定撒了糖霜小晨你这儿好吃的真是不少”</p>
还是个吃货。周晚晚在心里又给霍老头记上一笔。</p>
周晨给周晚晚介绍霍长河,让她叫霍爷爷。霍长河一辈子没结婚,心态一直非常年轻。他被打成右派的时候刚五十岁,单位里同事的孩子最多叫他伯伯。</p>
被打倒这些年,他是人人唾弃的反革命分子,臭老九,黑帮分子,很少有人真正从心里尊重过他,当然也不会让孩子把他当长辈叫。</p>
周晚晚这一声“霍爷爷”叫得小老头差点没跳起来,“我有那么老吗晚晚叫个别的吧”</p>
霍爷爷变成了霍伯伯。</p>
看到桌子上的瓜子、花生、小麻花,霍老头的小眼睛更亮了,“有酒吗晚晚这孩子真大方”</p>
周晚晚笑,今生还没人跳过她的长相先夸她别的呢。这个霍教授挺有意思的。</p>
霍老头没少吃周晨给他带的东西,知道他们家家境非常不错,也不跟兄妹俩客气,让他吃就吃,别的都不动,先吃撒了糖霜的小麻花。</p>
一看就是个嗜甜如命的。</p>
“小晨下次回来再拿点炒黄豆,炒前用糖精拌一拌,炒好了又香又甜,晚上那什么的时候吃,不耽误时间又扛饿”</p>
霍老头美滋滋地嚼着小麻花,还不忘跟周晨提要求。</p>
周晚晚想象了一下,一个深夜在孤灯下修补、抢救珍贵文物的考古学家,一边全神贯注地看着手里的珍贵文物。一边嘎嘣嘎嘣地嚼着炒黄豆</p>
周晚晚心目中高级知识分子呕心沥血、孤傲清高的形象几乎被完全颠覆。</p>
周晚晚把手伸进挎包,露出一点点沈爷爷的锡制酒壶给周晨看,用眼睛询问他:给他喝吗</p>
周晨拿过周晚晚手里的酒壶,准备给霍老头倒酒。</p>
霍老头却小眼睛发亮。抢过酒壶捧在手里仔细研究,“锡制刻花,包浆不够自然,工艺也不行,外形古朴。底款造味、纯、正、星”</p>
霍老头瞪着酒壶底下模糊的刻字纠结得八字眉都快皱到了一起,“用词古朴大气,隐含星宿地理之说,跟外形和工艺严重不符”</p>
“纯粮酿造,味道纯正,红星二锅头”周晨实在看不过去了,抢过酒壶给他倒酒,“建国以后仿的东西,您跟它叫什么劲啊”</p>
“我说呢这个包浆工艺,怎么可能用词这么古朴大气”霍老头豁然开朗。“拿走拿走仿货污眼看多了人都变俗气了”</p>
看周晚晚要把酒壶收起来,霍老头又去抢,“酒留下酒留下”</p>
“您不怕沾了假货变俗气了”周晨把酒壶里的酒都给他倒出来。</p>
“喝倒肚子里就是我的了,怎么会俗气”霍老头摇头晃脑。</p>
沈国栋昨天去省城办事了,说好了今天回来接周晚晚和周晨一起去吃饭。他来到文化馆的时候,喝高了的霍老头正拉着周晨的手唱黄色歌曲。</p>
“小妹妹送情郎啊,</p>
送到大门外,</p>
手拉着那个手儿,</p>
问郎你多咱回来,</p>
”</p>
周晨把他按下去。他弹簧一样又蹦起来,“我要给党和人民写万言书”</p>
周晨赶紧又把他按下去,“党和人民都知道您的忠心,不用表了”</p>
霍老头几下就把身上的衬衫扒下来。穿着一件满是窟窿的破跨栏背心就要往外跑,“不行我得找他们去我跟他们拼命把明郡主漆棺挖出来扔在那风吹雨淋,就为了拿几件没用的金银首饰他们是历史的罪人罪人”</p>
周晨扯着胳膊把他捞了回来,“人民会审判他们的您老消停一会儿吧”</p>
李老头不消停,捶着自己的秃瓢儿声泪俱下,“我也是历史的罪人我挖掘了商丘大墓把墓志铭给弄丢了”</p>
周晨哄醉鬼霍老头哄得口干舌燥。沈国栋和周晚晚非常不厚道地在旁边看热闹。</p>
“这老头喝醉了挺有意思啊”沈国栋经常来找周晨,也是认识霍老头的。</p>
“谁是老头谁是老头老子年轻力壮正当年”霍老头又冲沈国栋去了。</p>
周晨赶紧拉住他,让沈国栋和周晚晚先走,“你俩去吃饭,待会儿给我带一碗面条回来就行了。”</p>
“我要一碗糖豆花。”霍老头好像又不糊涂了。</p>
霍老头出身江浙考古世家,少年离家来安大求学,后来留在安大工作,已经很多年没吃过家乡小吃了。</p>
“糖豆花没有,有豆腐脑我给你带回来一碗。”沈国栋赶紧带着周晚晚走了。</p>
七零年的绥林县成,还到处是平房和狭窄的马路,县里唯二的三层小楼,一个是县政府,一个是县医院。</p>
因为是在楼房里工作,这两个地方的人出来都会觉得自己高人一等。</p>
绥林县的正街只有五六百米,街上林立着菜床子小菜店、百货商店、副食商店、国营饭店、杂货铺等公有店铺。</p>
店里的东西种类很少,还经常缺货,销售却火爆,刚走了一二百米,就看到好几个大排长龙的队伍了,也不知道在抢购什么东西。</p>
街上的人大都穿着黑、蓝、灰、白这几个颜色的衣服,无论男女,偶尔有一抹军装绿走过去,就会收获一路羡慕的目光。</p>
沈国栋带着周晚晚慢悠悠地在街上骑着自行车,看她的小脑袋左转右转眼睛几乎不够用地看个没完,心疼得不行。</p>
小丫头确实是被关得狠了,这么大的孩子,正是活泼爱动的时候,竟然给关家里足不出户近一年。</p>
偏她又太懂事,从来不抱怨。不让出门就不出门。乖巧得让大人心疼又自责。</p>
沈国栋索性推着自行车慢慢走,让周晚晚随便看个够。</p>
菜床子上,一个终于排到号的大娘在买菜。带着白帽子白套袖,围着白围裙的短发圆脸售货员问她:“为人民服务。你买什么”</p>
大娘直奔装萝卜的大筐。“愚公移山,萝卜”说着就伸手要去自己挑。</p>
售货员一把把装萝卜的大筐拉到床子里面,很不耐烦,“要斗私批修谁让你自个儿上手的要几个我给你拿”</p>
大娘一看就是经常买菜的老手,又一把把萝卜筐捞过来。“万万不可粗心大意还是我自个儿拿吧”</p>
说着,大娘挑了两个个大新鲜的大白萝卜往称上一放,又掏出副食本往菜床子上一拍,“万岁收钱”</p>
圆脸售货员气得脸蛋儿更圆,气呼呼地给大娘称萝卜,划掉副食本当月的供应,收钱,动作大得像跟谁有仇一样。</p>
周晚晚看得直笑。这个年代,出门办事,只要跟人对话。必须先念一句主席语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