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毕,楚山仔细打量,此人骨瘦嶙峋,鹤势螳形,像一个宋徽宗瘦金体的字似的。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面容惨白,胡须浓密,目光疏淡。如果脸上没有两道像大树下被树根鼓起的凸棱似的伤疤,此人应该是很英俊的。
人说,一起扛过枪、同过窗、坐过牢、嫖过娼的人之间感情最铁,是雷打不动的。但社会提供的这种关系只是一个条件,最主要的决定因素是互相之间情怀相印、趣味相投。就如男女有天然相吸的引力,可不是每一对男女都能够互相心仪而男欢女爱的。可能是在患难之中容易形成友谊,楚山和他的同室狱友很快就惺惺相惜了。
尽管楚山的同室狱友每天咳嗽不断,他还是拖着虚弱的身体帮助楚山打饭、端水;白天劳动时尽力协助楚山完成劳动指标;告诉楚山监狱的规矩、潜规矩以及犯人们的优劣;在各种场合拼命阻止那些恶徒和gan们欺负楚山。总之,处处以一个资深犯人老大哥的身份给楚山这个初来乍到的新人帮助和指导。
楚山的这个同室狱友叫做匡玉哉。你看看这叫什么名字呀,玉哉,狱灾吗!难怪他已经二十多年的牢狱之灾而今要想重见天日却仍遥遥无期呢。他对楚山说,等出狱后一定把自己的名字改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扬起虚弱的手掌做了个猛劈的动作,好像把自己与自己的名字一掌劈开似的。楚山说,改,一定要改。然而,他看了楚山半晌,却有些疑惑地说,你也信这些无稽之谈!楚山说,不信,但基督山伯爵出狱后就把名字改了。匡玉哉“啊”了一声,飞了对面墙壁一眼。楚山笑笑说,名字没毛病,可你的身体有毛病,现在当务之急是把你的咳嗽治好。
楚山给匡玉哉发功治咳嗽时,匡玉哉有些感慨,说他当年不是一念之差也就学医科了。楚山凝神运气,徐徐地向匡玉哉体内输送星能。匡玉哉说,这气功很猛,弄得他血脉贲张的。并说如果楚山是什么南帝北丐、东邪西毒之流就好了。楚山的鼻息轻轻地“嗯”了一声。匡玉哉说,他们可以猿臂轻舒、腾空跃起把他带离这个鬼地方了。楚山缓缓收功,轻轻舒了一口气后调侃说,如果是桃花岛主、竹林女侠什么的不是更好,出去后可以做关雎之偶,快活度日。此话一出,楚山明显感到匡玉哉的消瘦的后背微微颤动了一下。
匡玉哉问楚山犯什么事进来的,楚山说,杀人。匡玉哉说,你够强!楚山问他犯什么事进来的,匡玉哉说,贩毒。楚山说,你够猛!倒卖毒品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匡玉哉苦笑着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或许有了一个二十年才一遇的听众,匡玉哉开始讲述起陈谷子烂芝麻的蹉跎往事:
人生经历的一些事情需要慢慢才能想明白的。如果明白后,想起“任何经历都是财富”这句话时,不知道是该微笑还是哭泣?如果回忆不是在放牧,而是在突围,那么曾经所经过的是欢城还是废墟?匡玉哉的回忆是,左手一团炼狱的怒火,右手二十年一个漫长的打坐。
“我妈怀我很容易。”匡玉哉说着,发现楚山一派怪诞的表情,语气转为湍急,“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怎么着我好歹也是个生物。”楚山说,“你怎么知道的?”匡玉哉说,“怎么知道的!那是特殊时期年代,我爸在新婚之夜被造反派抓走,投进了监狱。”楚山玩笑说,“看来你爸比黄世仁还准呢,让喜儿一弹中的。”楚山毕竟年轻,玩笑开得有些过,他的话一出口,就追悔莫及,于是赶紧找补,“对不起,我满嘴跑火车了……所以就给你起来个狱崽的名字。”匡玉哉倒是大度,对他的口孽毫无在意,“没什么。可我妈生我时却难产,是接生婆硬生生把我拽出来的。”楚山说,“你是不是希望也有人把你从这里拽出去。”匡玉哉说,“没那妄想。我只是说我总是来得容易出去难……似乎什么事都这样。”楚山说,“真够悲催的!”匡玉哉说,“我出生很费劲,可他生的却很容易,紧跟着我就出来了。”楚山问,“双胞胎?”匡玉哉说,“是的,我弟弟一生出来就死了,可能是生我时用的时间太长,缺氧把他给憋死的。接生婆把他抱出去不知扔到哪里了。”
楚山感到匡玉哉说的繁赘而又沉闷,也不是上历史课呢,非得从原始社会讲起。旁逸斜出才有趣味,于是提醒他说,“你别从你的液体状态开始讲了,还是说说你是怎么贩卖毒品,怎么来这里的吧。”匡玉哉说,“这些都是我人生的预示。不过……好吧。”
于是,匡玉哉又讲述了他悲催的人生故事的下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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