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余城是距朗西雪原最近的大都市。所谓“最近”,也有八十里路程。这点距离如果放在四季如春、和风煦暖的淮水之南,沿途赏花嬉游,用不了多久就到了。此地却不同,虽说不比雪原深处举步维艰、四季冰封,但也极难熬。眼下正是严冬,又逢大雪不断,行客必定会在途中找个歇脚的镇店。
里卜村就是这么个地方。百余户人家的小村子里,七成都用自家空闲的房子接待往来客商,费用不低,但尚属公道。暖炕热汤,加上热情的招待,让人心里头暖洋洋的,没理由留不住那些被冻得手脚发麻的远行旅人们。尤其是那些跑买卖的行商们,若是这一趟收获颇丰,手头宽裕,往往还多打赏些,这便是人情。
村里有三家不大的客栈和一个小酒馆,离豪华精致的标准有八竿子远,却足可当一句“真舒泰”的赞许,其中的窍门就在于暖炉和佳酿。
此刻,小村内唯一的酒馆“安平酒家”里暖意融融,上座八成客人。身为老板的徐伯忙得脚不沾地,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心里说不出的满意,脸上也如实挂着相应的表情。生意人不怕忙,就怕闲。
往常遇上这种鬼天气,行人不出远门,能来五成客就谢天谢地了,连备的酒菜也是照这个份量,没料想今日险些不够。幸好采料的张小乙前些日子多买了些,说反正天凉冻着不会坏,当时还骂他败家,现在看,这个月还真该多打赏他半吊钱。徐伯沉浸在幸福的烦恼中,平日里那份识人的眼力见儿似乎被一笔笔的银钱晃花了。
其实,今天店中的客人有很多举动大不寻常。从傍晚前陆陆续续涌了进来,约好了似的,像是为了什么聚会。店里的桌子都编了号,按照甲乙丙丁的顺序,十张桌子坐满了八张:
一主五仆占了甲桌。主子衣着锦衫,上面是“绣王斋”的如意福寿纹金丝刺绣,连靴子都是上好的鹿皮长靴,走在雪地里轻便暖和。周身饰物非金即玉,价值连城,可惜戴得太密实了,整个人像间活动的珠宝铺子,让人看着腻歪。三十出头的年纪,乍看仿佛是半人半熊的怪物。身躯与其说是壮硕,还不如说臃肿来得更贴切。过剩的脂肪堆积在脸上,五官遭到挤压,分布局促,他身后五名随从的样子更助长了这种印象。看这五人黑色劲装下的肢体匀称矫健,目光阴冷,五官普通,这种身手在江湖中绝对是水准以上。这一桌,主子吆五喝六,海吃山饮;随从静静随侍,克尽职守,真是动静分明。
乙桌和丙桌的两伙人来头不小。衣衫上的家徽醒目得近乎炫耀。行走江湖,没听过“涪州常家”和“祁岭白府”的人怕是不多。常白两家的关系也很稀奇,好起来如胶似漆,差起来刀兵相向,跟变戏法似的。此刻,两伙人正吞吐着浓烈的敌意,心不在焉地向胃袋中填塞食物。在座的虽没有常家和白家的直系,但两家的总管都在,不知是不是事先商量好的。总而言之,能惊动两位总管出马,也必定是要紧的事务。
丁桌空着,上面摆满了行李。行李是相邻戊桌客人的。这些人穿着打扮说不上贵重,却也还算体面。令人奇怪的是,十二位五大三粗的汉子死活挤在一张桌子旁,不知什么怪癖。刚刚行李触碰桌面时,传来轻微的金铁撞击声,再瞧那外形尺寸,可以断言是杀人的兵器。当中的虬髯大汉显然是首领,脸颊上一道长长的疤痕破坏了原本端正的样貌,增强了几分凶神恶煞的气象。
角落的己桌处昏暗不明,围坐的五个黑衣人像是融进了阴暗里,头上偌大的竹笠遮住多半张脸孔。徐伯面对这伙客人又爱又憎:交了一锭银子不点菜,正是稳赚不赔的好买卖;可身上散发的森然气势让人浑身不得劲。
最艳光照人的要属庚桌的三位女客,不仅顾盼间温婉可人,莺声燕语更是滋润了店内略显干涩的空气。居中而坐的宫装妇人举止高贵,应当是主子。另外两个少女气度不及妇人沉稳,却另有活泼灵巧的动人之处。不过若是江湖中人见到她们眉心的红梅表记,心里当会一寒。
辛桌只有二人,是所有客人中唯一上了年纪的。脸上堆积的皱纹和鬓角白发证明了这点。但二人举手投足干净利落,目光中有着熠熠神采,不带半分老态。比较有趣的是,二人中的紫衣老者面色苍白,而白衣老者则是紫色脸膛。他们指上的玉石扳指色泽通透,温润可人,眼尖的看客早发现其边缘刻有一极小的“敕”字,足见来历大是不凡。
另一角落的壬桌虚着。旁边的癸桌坐着一对少年男女。藏青色衣衫的少年低声细语,对面衣衫火红的少女谈笑自若。男的俊朗,女的娇俏;少女配剑,少年立枪,瞧着跟画中人似的。
店内客人的状况便是如此。三个伙计来来往往地伺候,忙得团团转。徐伯乐滋滋地盘算着不菲的进项。
忽听谁嘀咕了一句“时辰差不多了”,叩门声恰在这时传来。店内一下子静了下来,气氛显得有些古怪。
徐伯小跑着去开门,心中为财神上门而欢喜。可惜门开后,到口的谀词无疾而终。一个中年男子立在门口,身后是两个青年仆从。三人面无表情地抛下神态错愕的徐伯,径直走进大堂,怎么看都不像是要用饭的样子。呆站在门口的徐伯猛地发觉,从店门打开以后,一直不见风飞雪舞,原来却是被一辆马车严严实实地堵在外面,车门对店门。
那中年男子向几十道目光的主人拱了拱手,冷冰冰地宣布着来意。
“既然诸位已经到齐,交易开始。暗市的规矩想必诸位都知道了。在下只重复两条:其一,交易只在门内进行,出门之后,要是哪位余兴未尽泄露了什么,休怪暗市心狠手辣;其二,通宝银号的银票交易,当场验货,日后纵有不满,也与暗市无关。”
说到暗市,它是何时何地由何人建立的,始终没人说得清楚。暗市占了一个“暗”字可谓名副其实,向来喜欢神神秘秘地作各种交易,不过每每拿出的货物都价值连城,开的价钱也相当公道。每逢交易,都是暗市主动挑选买主,交易地点也次次不同。很少有人拒绝与暗市的交易,因为它提供的货物都是买主想要却难以弄到手的,而且绝无欺诈。
能收到暗市请帖的人没有等闲之辈。十万两银子是暗市交易的底线,若无这等身家的人,根本没机会沾暗市交易的边。曾有过交易失败,妄图抢夺货物的例子,于是,威名赫赫的万盛山庄和坤王府就被一夜荡平。至于暗市的名声逐渐流传开,则是在五年前,可惜走漏风声的“炼神剑”韩顺德不久便在家中爆毙,正是他无意跟人聊起自己刚从暗市交易中买到一代剑豪古征的烈火剑谱。
眼前的情况很明显了。在店中等候的八家买主正是三个月前接到暗市的邀请,于今日在此地交易。
徐伯终于感受觉到店内凝重的气氛,待要开口询问,来自暗市的中年男子随手抛过来的一锭金灿灿的东西立即扑灭了他的疑虑和不满。
“带着伙计离开,三个时辰之后回来!”
生硬无礼命令在金锭的映衬下动听了许多,徐伯满心欢喜地带着一脸惊诧的伙计们往内堂走去,从后门离开已被鸠占鹊巢的小店。
“十三,拿上来,第一件!”
中年男子对方面细眼的仆从吩咐着。平淡的开场白揭起了抛金撒银的序幕。
“是,午先生。”
被唤做十三的仆从依言走入店门口的车厢。随后端着上盖红绸的檀木托盘回到众人视线的焦点。
“八正堂生肌散七钱,止血丹和玉机续命丹各十枚,银十万两!”
午先生揭开红绸,三支羊脂玉瓶发出柔和的光晕。看瓶子就知里面的丹药不可能是普通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