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入夏时分。淮水之南想必已是绿绦摇曳,繁花锦簇,暑气渐生了。可这山中依旧残留着些许春凉之意。不多不少,就那么一丝半缕,将走未走地徘徊在你身边,正午时分杳然无痕,早晚间又顽童般冒出来,透过薄衣钻到臂弯间、胸怀里,舒舒爽爽的。
打眼眺望,枝头绿芽冒出半寸长短,鲜嫩得能拧出水来,偶有赶趟儿的枝条已经大半染绿。绿中点缀着粉色白色,那是山里半野生半栽种的桃树吐蕊,分外抢眼。地面上丁丁点点落着失色不少的幼黄浅紫,都是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花。用不着替不起眼的存在伤神惋惜,因为它们自有属于自己的惬意,——和桃花的艳丽不沾干系。
一块山间绿坪上,少年跳动的身影迅如疾风,轻似柳絮,敏胜猿猱,矫若游龙。他打的是一套不知名的拳法,三年前在朗西雪原与雪狐恶狼搏斗时自创的。这些年道术修习有成后,已经很少比拼拳脚以气力对敌了,因此这套拳法成了舒活筋骨的把式。当年与群狼生死相搏,性命悬于一线,却也在那一刻悟出了很多搏击的至理。许多招数都是从雪狼扑击搏命的动作中演化来的,整套拳法精筋瘦骨,挑不出一丁点华而不实的虚架子。道法自然,前辈修道者留下的典籍中多有此类记述,其实人虽自命万物之灵,平日所为探究起来也大半是拜这天地自然所赐。
拳是好拳,但普通武林人却绝不可能练到少年施展的程度。一跃十数丈,转眼又如雄鹰俯冲而下,落地之后竟能在软毯一样的草面上划出数十丈,而后还可一个急旋转身反响折回,完全违背了常识。
离正午还有一个时辰,少年收功停身,脸色如常,如雪的白麻长衫依旧整洁得像新洗出来似的。
“蓉姑娘,您看我的伤可是大半痊愈了?”
少年边发问边取出一根纯白的束发丝带,丝带末端系了一颗光华内蕴的明珠。片刻之前,绿坪上还仅有他一人,转眼就多了一个身裹水色衣衫的女子,无声无息地出现,仿佛她一直就在那里,而她身畔半尺之内的几只彩蝶不曾受到半分惊扰。
少年将乌黑的长发束好,回身走到来人前,躬身见礼。刚才他并没有回身便已知蓉姑娘到来,除了自身伤势渐愈,灵识的感知力大为提升,也必是这位蓉姑娘有意放出一些气息令他得知。他很清楚蓉姑娘的修为,眼前看起来只有双十年华的女子,实是天下有数的高手,千载之前即已成名。
一个寻常的颔首欠身答礼,蓉姑娘做起来令人如沐春风。她的容貌本就绝美,但绝代的风华并非因此而生。少年心有所感,曾私下叹道,即使是她这样的女子相貌平平,也依旧远胜世间佳丽,——有些气质,本就是无法模仿的。
“言公子龙行虎步,三日后我为公子打通受损经脉便无余虞。”蓉姑娘浅笑答道,随后又接道,“不过眼下切忌操之过急,一旦留下隐患,恐他日追悔。即便三日后治愈,也需再静养七日,而后百日内更不可动手对敌。”
被称为言公子的少年急道:“卿琅生死不知,我又怎能安心养伤。他日隐患未必成真,即使真有天大的祸患,也是日后的麻烦。若不能早日查明他的下落,恐怕日后将无疑日安心。”少年本非多言之人,只是心下焦急,以他那略嫌冰冷的语调连珠炮似的说出这么一大串话,听起来仿佛带了责怪之意。他自知失礼,甫一说完便面有追悔尴尬之色,张口欲待解释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蓉姑娘似是并不介意,淡然道:“言公子之心意我略有所知。不以自身安危为念、看重亲情乃可敬可赞的美德。何况礼出于心,心中之礼方为礼之本义。表面上的繁文缛节皆是衍生而来的虚套,世间多得是笑面多礼背后下刀的恶徒。你我都非俗人,何必介怀区区片语只言冲撞与否呢?”看似清婉柔弱的女子,但言辞间的爽快洒脱却令人击节。
少年本也不是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迂腐之辈,只是每次面对蓉姑娘时都有些谨小慎微。经此一言点化,聪颖如他当下有所感悟,言语间恢复了常态。回想起来反觉刚才担忧的言语冒犯才是小觑了眼前之人。
“蓉姑娘说的是。不过在下心意早定,一旦康复即去寻人。倘使心无旁骛,清辉也愿长留在此地向姑娘请教,但眼下实是心如油烹,度日如年。如此一来,反倒失了修道的心境。”
蓉姑娘沉思半晌,略带忧色道:“公子体内的伤势在玉皇盏催愈下复原极快,加之我从旁相助,伤愈之后即便还有些禁忌,但无大碍。不过我曾在公子身上探得两种异样的灵气,或许是一种,颇为飘忽难寻,每次我意图将其俘获化解,它却总能隐匿形迹。”
少年心中钦佩大于惊讶,至于脸上表现出来的几丝忧虑则是不得已的做戏。对方以诚相待,且对自己有活命大恩,但自己既然答应列和冰麒,也只能对蓉姑娘敷衍过去。
“以您之修为见识尚不能瞧出端倪,在下担心也是无用。”尽量用坦然和轻松的语气瞒过对异种灵气的追查,他试着转移话题,“您来此地,莫非有何事与在下相关?”
蓉姑娘闻言果然点头。这并不难猜,以蓉姑娘的身份,即便她为人谦和、毫无架子,却绝不可能悠闲到专门跑来看自己一套自创的拳法。
“我来此是告诉言公子,华彩衣华姑娘执意告辞离山,她虽受我所托,却仍于公子有救命之恩,公子当去相送。”
少年略一转念,已经明白对方的话外之意。送别自然是理所应当,此外,作为重要的当事之人,自己还当向她详询当日盛青山古洞前激斗的来龙去脉,否则一头雾水又谈何救人呢?想到这里,他不禁露出一丝苦笑,——那位华姑娘性子古怪难缠,偏偏又极为自傲。当日她仅与一人联手,便从数十位正邪两道修士的环伺中将自己救出,还险些连卿琅一并救下,虽然受了重伤,中途又遭伏击,却仍称得上是胆色过人、机变百出,修为也高得惊人。可就是这么一桩旁人看来得壮举,她自己偏生就引以为耻,几次问时都被她三言两语带过。再问得急了,就怒目相向,连蓉姑娘的面子都不买。如今她既要离去,弄清此事的机会就只有这么一次了。
“蓉姑娘所言甚是。华前辈救我一命,此番远行,不知何日再见,确该在临别时当面致意,以免留有遗憾。”
蓉姑娘闻音知义,微笑道:“既是如此,不如且行。”见少年要施展遁光,忙劝阻道:“你伤势未愈,刚才那般活动筋骨的拳脚功夫无妨,却不可轻易运转道力。待我送你一程.。”
一语未竟,眼前微光闪动,四下景物一晃,再看二人站在一处庭院正中的碎石甬道上。
见少年面上神色不定,蓉姑娘恐他伤势不妥,忙出言询问。少年叹道:“道法通玄,不知何日才能达到您这般不着痕迹的圆通境界!”
蓉姑娘摆手笑道:“公子谬赞。这等不着痕迹算得什么,至于大圆通的境界更是相距甚远。我今日之成就,或许比当年丹霞山道法大会上的四宗宗主高明些,却一定不及紫阳烈阳两位师叔现在的修为。即便是他们,离圆通境也还差上一筹,运气好的话,五百年之后可期小成。”
少年当日在里卜村的安平酒家曾听午先生说起过千载之前丹霞山道法大会之事(作者插言——此故事见第一卷第四曲至第七曲),午先生口才平平,但因为事情本身极是跌宕惊心,便是相忘也忘不了。每每思及前辈修士的风采,少年也忍不住心生向往。当他从重伤中醒来后,得知眼前救治自己的蓉姑娘正是当年的“流波仙子”薛蓉时,一盏茶的光景里恍在梦中。千年之前快意情仇的道门奇女子此时仍是当年的仙姿玉容,岁月却默默流过,反倒成了“人是物非”,好不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