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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曲 醉梦(2 / 2)

“不要自命长辈!有哪个女子天生甘愿以身侍人?有正途可走岂不更好……你又要讲什么歪理?”

青简的目光仿佛投向记忆中陈旧的角落,声音不觉低沉了些:“有个用馒头充当佳肴敷衍弟子的老道士曾说过,每逢上位者拍拍脑袋想出一个点子,蝼蚁草民就要用身家性命来承担,自古以来都没有改变。这话算是他一辈子难得讲过的几个正经道理。裴老头深信士大夫不近庖厨市井,怎知民间生计艰难?风尘乱世,孤身女子如何生存?纵是嫁了人家,单看他裴老大人鄙夷冷落的态度,就知这些女子在夫家的境遇如何了。平民人家即便不及官宦人家那样注重门第,也不会毫无顾忌,一视同仁。再者,妓馆虽差,毕竟锦衣玉食惯了,再去做些粗重活计,她们中有几人吃受得起?到头来,出自这位当朝重臣之口的所谓救济之道,不过是一时善心酿造的毒酒,总归是残花凋敝,零落化尘。”青简用揶揄的口吻继续道,“说不定那些妓女不全是受幕后老板指使才去裴府闹事的。她们心里跟镜子似的,清楚着呢。让裴老头的想法得逞,等于立时没了生路,还不如醉生梦死,多活些时日,索性去闹个天翻地覆。风尘女子的切身直觉可是比阁老朝臣的从长计议灵光多了。只要男人们掌握权势和财富,革除狎妓陋习就是笑谈一桩。灭了明妓,还生暗娼,巧立名目,改头换面而已。”

杜荃笑道:“青简兄肯这般为天下女子讲句公道话,实出意料。”

青简也笑道:“不敢领受杜姑娘的称赞。换作女人掌权掌财也是一样,好不到哪里去,白纸黑字和黑纸白字的差别罢了。”

“青简兄直言不讳,倒叫人无言以对了。”杜荃悠然地拨了拨额前碎发,并不着恼。事实上,梁朝中期,女帝掌权,任用了不少女人官员,后人称为“牝鸡司晨的乱世”,政事如何姑且不论,荒*烂的风气盛行却是不争的事实,至今仍为人诟病,足见问题的症结不在于男女孰尊孰卑。

方和对青简教唆众人来烟花春潮馆一事始终耿耿于怀,忍不住出言讥讽:“他这是乌鸦站在煤球上,只看见别人黑,没瞧见自己黑。多了你这种酒色之徒,妓馆的生意还能不好?自然也就禁不得了。”

“拜兄现在还不说明此行的深意,就真被和子当成酒色之徒了。”清辉一边打圆场,一边暗自用万相归心诀查探周遭的动静,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桌上的茶水动了手脚,果品可是干净的。青简本着花了银子就不要浪费的心意,克尽贪食者的职守,再怎么看都只像是来消磨无聊夜晚的涎皮赖脸之徒。方和瞧在眼里,愈发不屑。

青简在一旁的手巾上抹了抹汁水淋漓的双手,笑道:“在客栈里听多了夸赞烟花春潮馆的言辞,有些好奇,就拉你们一起来了。天微盛会前,放松一下绷紧的心情。所谓一张一弛,方为正道。此外还有三个理由,杜姑娘应该知道两个,贤弟也知道两个。至于方师侄嘛,一无所知。”

方和脸色铁青,却没有发作。他确实没有察觉到临战嫖妓能有什么狗屁不通的深意。自己的洞察力和见识真的差劲至斯吗?比起遭到轻视产生的愤怒,他更气恨自己的迟钝。清辉将手搭在弟子的肩头,笑着摇摇头。方和的心绪勉强平复少许。

青简不再卖关子,郑重地说出理由。

今天傍晚,如归客栈的伙计中突然出现了不少生面孔,大为可疑。天微盛会在即,总要有事商谈,与其待在店中被监视,不如出来找个意想不到的地方。以青简的推测,建陵城在天微派眼皮底下,现在是个风吹草动的敏感时候,能不露声色布下眼线的势力,多半与天微派脱不了干系。如归客栈如此,其他酒馆茶社也难保隐秘。算来算去,天微派从不收女弟子,所以这间全城最大的妓馆正是不错的议事场所。此为其一。

墨石翁行事看似缺乏章法和节制,但每每细想,都有所指。尽管还不清楚嫖妓与妙计之间有何关联,但跟过来瞧瞧老神棍的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说不定会另有收获。这是其二。

最后一条理由曾对清辉提到过,就是带方和出来接触世间繁华喧嚣,排解心结。当然青简自己也对闻名已久的烟花柳巷感到好奇。比较意外的是杜荃竟然跟来了。

这么想来,清辉整日忙着授徒,足不出户,对于第一点变化没有察觉,当在情理之中。杜荃则不知道最后那层用意。唯有第二个理由,两人都想到了。至于方和整天心无旁骛地研习道法,对这些理由一无所知并不奇怪。少年相通了这层关节,心中稍安。不过最后一个理由,他仍认定为狗屁不通。

楼下乐声止歇。周遭暗淡下来,原来是几个小厮拿杆子熄灭了大多灯烛,只留下照亮戏台的几盏明灯,让人更易入戏。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宣告大戏开演,名为《醉梦》。

台上演得热闹,四人在隔间里商讨着天微盛会前的局势,谋划夺取返生丹的战法。道门四宗和天微派之争不可避免,正道五派各有盘算,云游散修、邪道修士甚至是传闻中的魔门也可能从中搅局,谋取利益。形势越乱,水搅得越混,“反天微六杰”越可从中渔利。若要顺利取到返生丹,挽救卿琅的性命,管书廷的立场至关重要。不过这位天微派当代掌门到底是真心相助,还是居心叵测,根本就无从琢磨。

盛青山冰宫内总共有二十八种仙宝出世,正道得了十五种。相比而言,返生丹虽然珍稀,对修道之人却远不及其他宝物有吸引力。按管书廷透露的消息,此次论道分宝,将争取同一宝物的人分在一组,共是十五组,每人限报一组。假如不出意外,选择返生丹一组的人应是最少。只要策略得当,成功的机会不小。

在微弱的光亮下,四人各展所长,飞快地搅动着脑筋,针对设想的状况逐一定出对策。至于那些偶发事件,只能见机行事了。大致商议妥当后,清辉想起一事,忽问道:“虎落峰时,和子给了你我两人活络丹药,解救燃眉之急。药效过后有极厉害的反噬,极是凶险。我因得管书廷出手相助,侥幸免遭痛苦。兄长怎也没有发作?”

青简嘻皮笑脸地自赞:“想是我素来积德行善,老天庇佑,要不就是体壮如牛,百邪不侵。”

“祸害千年,神憎鬼厌。下次专配制些丹药与你,省得夸口。”方和的嘀咕被有意加以忽视。老实说,这只贪食的猴子未受丹药反噬,确实很奇怪。大不了将来寻个机会药翻这只贪食的猴子,剖开肚子检查一番,现在没必要把好奇心摆在脸上。

台上,一出《醉梦》将至最末折。烟花春潮馆请的班子自然是差不了。楼内气氛酝酿得也好。四人商议完毕,都看起戏来,才一会儿,便面面相觑。原来这《醉梦》说的正是裴含章和洛萍儿的往事,戏里的名字分别改成了韩章和萍儿。世上哪有这等凑巧的?!

裴含章是当年襄都有名的翩翩公子,洛萍儿更是金缕红袖楼的头牌,都是极出众的人物。戏台上的伶人扮相俊俏,神采飞扬,竟不逊色。唱至“愁心碎时窗外雨,醉梦深处泪沾衣。缥缈淡妆,依稀余香。唤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琴音沉郁,箫声如泣,悲切缠mian。

可惜四人之中,清辉仅仅粗通音律,青简亦是擀面杖吹火,方和与琴瑟琵琶八字不合。倒是杜荃受初融仙子的教导,在音律词曲上颇有造诣,不过她生性洒脱不输昂扬少年,一向不喜欢悲悲切切的情调,既已知道了裴、洛两人的经历,心思便不在词曲戏文上了。

众人正走神,两道暗红细芒自角落倏地射出,没入戏台上两人的眉目之间。

“摄魂术?”清辉讶然。有修道者光顾烟花春潮馆尚属意料之中,尤其最近一段,天微山有大热闹,人来人往的,建陵城中懂些道术的人多得跟菜贩似的。但是这两个伶人不过是平常百姓,暗算他们有何企图呢?

饰演韩章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演萍儿的少女应该更小些。两人中了摄魂术后,渐渐步履踉跄,双眼迷蒙,双颊绯红,口中发出含义不明的呻吟,唱词更是乱了套,乐声只好停下。眨眼间,两人纠缠在一起,身上衣衫已扯得凌乱不堪,齐齐倒在台上,由《醉梦》换成了“活chun宫”。

楼上的看客们大多没看出蹊跷,以为是特意的安排,纷纷鼓噪。楼内混杂着跺脚、拍桌、嘶吼、叫好和喘息的声响,几乎要掀翻屋顶。

耳边金钟骤响,急如密雨,声声直入脑际,霎时压制住场中喧哗。两个身高过丈的壮硕男子上台提起神志不清的少年男女,见二人还在拉扯,当即立掌击在二人臂弯处,四条胳膊扭曲成异常的形状垂软下来。

仅用了一盏茶的工夫,台上清理完毕,铺上红绸白纱。楼内灯烛重新点燃。一众看客压抑着蓬勃的热情,暂时由四足兽恢复成双足兽,——这不得不说是教化道德的莫大功勋。倘若古圣先贤地下有知,应当可以瞑目了。

这次走上高台的是个气度沉稳、神情冷峻的男子,约摸四十来岁,令清辉联想起“暗市”的午先生,也就是昔年原汝达手下的禁军副统领李耀先。差别是眼前的男子不具备武者的硬朗风范,多了些练达的世故。

“诸位爷们久候了。这出《醉梦》后边演砸了,好在错有错着,能让诸位尽兴,本馆也可稍感安心。今晚的酒菜算是孝敬诸位爷们的,分文不收。待会儿出来的姑娘都是本馆新来的白柳,抽芽的章法听凭诸位爷们出价。还望慷慨捧场!”

清辉向同伴解释,“白柳”就是不曾破过身子的妙龄女子,“抽芽的章法”是指替处子开苞,俗称“头啖汤”,价钱往往是通常的三十倍以上。

杜荃毕竟脸薄,先前不过是图个新奇,现在有些后悔,强笑道:“时辰不早,还是回客栈好了。”清辉也觉得让杜荃呆在这里委实不妥,点头称是。

恰在这当口,门上有人轻叩,不等应承已经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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