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陵城的南城区度过了一个极不平静的夜晚。一夜间,朗国名声响亮的烟花春潮馆几乎全毁,建陵城的富户名册薄了两成。风liu才子们魂牵梦绕的佳人死伤过半,甚至影响到日后数年朗国诗风的走向。由于当时正值深夜,亲眼目睹惨况的人并不太多,且各执一词,大多听上去鬼鬼神神的,荒诞不经,实在难以采信。十几个巡捕忙得焦头烂额,最后只能按照多年办案的经验整理成符合常理的供词,忐忑不安地向上司呈报:一伙飞贼凶残成性,先抢后杀,临走前又大肆破坏,酿成惨重伤亡。
清辉四人顺利逃出烟花春潮馆,不久便听到数声巨响落在身后,犹如九天惊雷降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更添骇人的声势。清辉心忧绿玉生死,欲立即回去查探。方和、青简和杜荃也要同去,但清辉执意独往,三人无奈,只得先回客栈。
直至东方发白,清辉才面带倦色回到如归客栈,手中提着两个人,是演砸了《醉梦》的那两个年少伶人。他们因为演砸了戏被丢在一张紫檀木供桌下等待处置,结果因祸得福。上好紫檀木质地坚逾铁石,挡在头顶便是一道绝好的屏障,才没被倒塌的阁楼砸死。不过二人在被拖下戏台时双臂都脱了臼,不能动弹,又中了“媚蜂”司徒笑的摄魂术,神志不清。饰演韩章的少年被一尊飞来的铜像压住双腿,已经昏死过去,要想保住性命非得医国圣手出马不可。那个演萍儿的少女情况稍好,身上只有几处擦伤,性命无碍。霉运神医齐宪终于派上用场,被打发去为二人治伤。
不相干的人救回两个,要寻的正主儿却没了踪影。绿玉既不在那群惊魂未定的伤者群中,也没被埋在那堆坍塌的废墟里,看起来逃脱的可能性大些。清辉用万相归心诀探查七次后才心有不甘地离开。该尽人事的地方已经尽了,留不留得住性命的只能看绿玉的运气了。
日上三竿,墨石翁身后跟着两个,手中提了两个,一行五人浩浩荡荡地冲进清辉等人住的后院,差点把端着茶盘进出的青简撞个跟头。
“咦,原来在烟花馆里的那两个人果真是费兄和朱兄……老神棍,你怎么把两个小丫头也拐来了?嫖妓嫖到老板娘头上,回来还附送了赠品,前辈就是前辈。”
“哈哈,被空手而去、落荒而逃的青简老弟羡慕,我老人家真该痛饮几杯。”
险些成了炉鼎的双生姐妹被阵内拼斗时的真气震晕,墨石翁将她们带了回来,一并交给齐宪救治。事多人手少,人命又不能等,方和不得不黑着脸与齐宪一起救人。齐宪身在矮檐下吃尽了苦头,这时已如惊弓之鸟,不住地出言讨好。方和只当身边是癞蛤蟆聒噪,哪有什么好脸色。
两个精通医道的人在后堂忙着,插不上手的清辉、杜荃、青简、墨石翁、费九和朱六坐在前厅闲谈。清辉问起费、朱二人怎也凑巧去了烟花春潮馆,二人说是受旧友长耳老怪相邀,同去玩乐。清辉心知那长耳老怪必是为了随行参与天微盛会之事才一心结纳。
这时,杜荃冲墨石翁笑道:“居士跟馆里的老板娘稔熟,此番莫不是特去叙旧?”墨石翁难得老脸一红,连连摆手道:“只是故人之女。”结果招来数道意味深长的目光。
其实,墨石翁此去烟花春潮馆还真是事出有因。“反天微六杰”形单势孤,修为也非顶尖,在修士云集的论道分宝盛会上不但占不到便宜,搞不好还会被昔日的仇家盯上借机诛杀。墨石翁交游颇广,消息灵通,得知南疆一个势力极大的门派在建陵城内设有分舵,多年来潜伏不动,这次终于按耐不住,派了大批好手偷偷赶来,打算在天微分宝盛会上出奇制胜,分一杯羹。恰好墨石翁与这个门派的首领交情不错,便前去商谈拉拢。
“那黑衣女子就是掌门之女吗?”杜荃渐渐听出些头绪。
“掌门?哈哈,就算是吧,不过他们那里不这么称呼。”关于那个门派的详情,墨石翁似乎不愿多说。除了费、朱二人外,众人都是玲珑心肝,知道其中必有隐情,便不再问。费九和朱六虽然没听出其中蹊跷,但对墨石翁又敬又怕,不敢多嘴。
墨石翁继续道:“他们看上了几样攻击力强悍的仙器,对那个什么返生丹倒不甚在意。我们本已商量妥当,却遇上这两个不成器的东西。看他们两个呆头呆脑地跟着长耳贼胡混,就知道准没好事。果不其然,被人家先当成进天微山的敲门砖,后又当打手帮人家抢女人。真是出息!真是替我老人家长足了脸面!”
老神棍说得阴阳怪气,费九和朱六听得冷汗涔涔,慌忙跪倒请罪。清辉三人从旁打圆场,杜荃更是拿出佳酿“百草春秋”哄得墨石翁回嗔作喜。
其实那对至阴生辰的孪生姐妹甫一出现在高台上,墨石翁和黑衣女子就知今日必有一番争斗。黑衣女子恨不得将多嘴的老鸨一脚踹死,当机立断,命手下七位好手留下启动七杀迷心大阵,其余迅速撤出城去。墨石翁有求于人,自然不好一走了之,只好留下助阵。
“人没被抢走,老师应该大获全胜了吧?”费九陪笑道。
清辉奇道:“费兄不是在场中吗,怎么对战况不甚了了?”
墨石翁怒道:“他们在阵内晕头转向,连北都找不到,能指望个屁!要不是分心照看这两个废物,褚空侯哪能从七杀迷心阵中全身而退?这厮自己逃也就罢了,临走前还震塌阁楼,闹得满城风雨。烟花春潮馆这个分舵废了。长耳贼被秀丫头刺了一剑后生擒活捉。嘿嘿,司徒笑那厮比狐狸还奸滑,胆子比兔子还小,跟秀丫头的手下对了一掌后就不肯再硬拼,最后趁乱遛了。倒是阮飞那小子根底不错,只是性子太傲,被我老人家踢了个筋斗,回去和他师父再学几年天微派的本事吧。”
墨石翁似乎无意间说走了嘴,叫出黑衣女子的小名。有心者暗自记下了,不过单凭这点线索很难猜出她的来历。反倒那个褚空侯身陷阵中仍有余力与墨石翁周旋,最后从容逃脱,修为当真了得。
“褚空侯……万骨山庄的褚老魔?”杜荃这是头一次离开师门单独闯荡,阅历不深,但平日里听本门师长姐妹闲谈,见识比起清辉和青简要丰富许多。褚老魔人称“万骨魔君”,知道他叫褚空侯的人不多,此人在邪道里算是一流好手,数月前盛青山一役,与玉鼎教紫度真人大战百合才略输一招,如今他也在建陵城中现身,看来此次天微之会已经引得正邪两道修士跃跃欲试,一场明争暗斗在所难免。照此看来,烟花春潮馆一夜成墟这件轰动建陵城的大事,充其量只能算个垫场戏,明日的天微山上才会真正挑开大戏的帘幕。
眼下各家看似偃旗息鼓,风平浪静,实则互相牵制,暗中较力。一出小小的垫场戏意外而至,说不定便如静湖投石,掀起不大不小的涟漪。至于如何把形势引向对自家有利的方向,就看各人的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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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刚过,饱食后无所事事的墨石翁大摇大摆地从客栈正门出去,说是为了打探消息。青简笑呵呵地也跟了去。这一老一少,一个高深莫测,一个机敏狡黠,只要不遇到道门四宗主和管书廷那种绝顶高手,相信天下没有谁能困住他们。
墨石翁离开后,如释重负的费九和朱六被杜荃请到一个雅间继续吃喝,也不知三人到底谈了些什么,总之出来以后费、朱两位“宗师”对杜荃言听计从,瞧那态度简直就是公主手下的忠仆。
清辉无事可做,独自静坐调理内息,脑子里想着没有头绪的乱局。明天就是天微盛会,届时天下修士齐聚羽台峰。按照道法大会的惯例,会上只较量道法高低,不报私仇,尽量不伤性命。就算修为相差悬殊,出手也要留三分情面,性命相搏的场面不多。这等于让弱手有机会取巧,不至于上来就被高手又斩又杀,直接碾死。对于“反天微六杰”这种修为不算顶尖、仇敌却没少结识的小团体而言,成功浑水摸鱼的机会就增加了两成。
正道五派向来以修道界领袖自居,为了显示容人雅量,明面里断不会规定邪道修士不得前来。天下有能之士皆可参加。话是这么说没错,实际上却另有一些限制,否则羽台峰再大也容纳不下,天微山福灵之地、修行道场亦不堪其扰。有幸亲临福地洞天之人须是事前收到请柬,或是得到获邀之人的引荐,方可登上羽台峰,这还仅仅是有资格做个看客。要想上场论道比试,先得经历一番考量,通过了才能登台比试。历年的道法大会多则七日,少则三日,时间有限得紧,要是人人都上场比试,根本摆布不开。
今次天微盛会比以往更有隆重之处,绝非简单的论道法叙交情。过去,一件仙宝出世都是牵动整个修道界的大事。现在几十件仙家宝物一古脑冒出来,千多年来仅此一次。头脑再不灵光的人都嗅到了不寻常的气味。
一个小门派若是得到一件仙宝,立时便鸡犬升天,有了倚仗,无人再敢小视,百年之内跻身名门大派之列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即便是正道五派家底丰厚,手中的仙宝也屈指可数,被视为立派的根本,如果哪家能在这次天微盛会上多分得一两件仙宝,五派的排名就要重新论定了。
古往今来,利之所指,无不用命,更何况是大利大惠。各门各派精心算计,明里暗里作些布置,都是意料之中的事。不过有些关键之处至今仍是云山雾罩,没人说得清。
首先就是数月前盛青山仙宝出世的消息到底是如何走露的。按常理说,这等好事无论谁先得知,都恨不得藏着盖着,哪会那么好心告诉他人分一杯羹。莫非眼下的修道界突然出了仁心高义的贤者,要带领修道界有福同享吗?总之是越想越可疑。正邪两道的修士在盛青山一番争斗,死伤不小,进入古洞的几十位修士更是尽数疯了,得益的到底是谁呢?
其次是出世仙宝的数量,有人说总共二十八件,也有说三十六件的,当然还有什么七七之数,九九之数的,众说纷纭,没有定论。
清辉曾亲入盛青山古洞,而且万幸,至今神志清醒,所以他很快想到冰宫内的三十六根巨大的立柱。以此看来,仙宝的数量应该不多于三十六件。由于当时守在洞外的修士被“飞虹赤练”华彩衣和“雷煞”顾思言杀得七零八落,入洞取宝的修士出来后又六亲不认,喊打喊杀,场面混乱之极,最终有的仙宝不知去向,有的落在埋伏多时的邪道修士手中,大多数则被正道五派共同掌控,将在本次天微盛会上决定归属。
正道手中有十八件仙宝,这点应该没什么疑问,因为当时正道各派都有人在场,没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私吞。但邪道素来松散,到底得到了几件仙宝,落在谁手中,根本没人知道。不明真相自古以来就是流言滋生的诱因。匹夫无罪,怀壁其罪。最近邪道经有几个不大不小的门派因为被传得了仙宝,惨遭灭门,事后却什么都没找到,闹得人心惶惶。
并不是没有胆大妄为之辈冒着发疯的危险再入盛青山古洞察探,才走百步就到了尽头,使开山斧猛劈了数十丈后,除了石头,就没看到别的,最后只得放弃,感叹一句福薄无缘。
不管怎么说,明日是会无好会,正道各派、偷偷潜入的邪道修士、隐居多年的散修居士将齐集天微山羽台峰,瓜分十八件出世仙宝。身为正道公敌的“反天微六杰”妄想火中取栗,夺得起死回生的灵药“返生丹”,实在是难言乐观。天微掌门管书廷虽然答应相助救人,却不会帮忙抢药,说到底是好事做半截。不过考虑到人家与自己既不沾亲,又不带故,肯开金口帮忙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哪能贪心不足还要人家堂堂一派掌门充作打手?……
“你不会又在想管书廷为何无缘无故出手相助吧?”方和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前,清秀的脸孔略显苍白,语调倒是前所未有的轻松。看起来昨天带他出去逛夜市还有点效果。
清辉自觉心情稍好,笑道:“怎么一猜便中?阵学数术连这个也能推算吗?可比明境五通中的通心境还厉害。“
“两天来你与那只猴子说了四次,又和杜丫头谈了两次,自言自语十七八次,都是这件事,傻子也猜得到了。”
“咦?有这么多次吗?无功受禄,寝食难安,屡屡念及,说明我是君子。”
“厚颜君子?”说笑归说笑,当清辉询问方和的想法时,方和思索良久才郑重答道:“以管书廷的身份,若有图谋,也是大图谋,断不会止于算计你我这样的后生小辈。我虽想不出他到底要做什么,但他是要历天劫入仙籍的人,不会信口胡诌,平白添上一份因果。他说要救人,就是要救的,看似多揽了个麻烦,最后却多半会因此得益,说不定还能让对头倒霉。”
“但愿如此。我身在其中,牵扯太多,你看得或许比我清楚。”清辉叹了口气,右手三指搭在方和的寸关尺上,太素理脉诀运转三周天,面上露出喜色,又用玄络境心法察看,片刻后大笑道:“和子,你身上的蠪侄血毒总算根除,从此不能为害。前些天无常老鬼的三尸元神似也被太焕阵法炼化大半,化为灵气。现在单以体内真元而论,你比两甲子苦修的修士还丰厚了。”
方和在医道上的见识不逊当世名医,最近清辉又传了他太素理脉诀的心法,只是尚不纯熟,现在听清辉一说,立即内察周身经脉,果真经脉中滞塞燥热的邪气已去,神气清爽,体内真元流转随心所欲。纵是他自幼苦难,心志坚韧,一想到今后不必再忍受那种生不如死的煎熬,也泪流满面,不能言语,良久才平复下来。清辉心知其苦,从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个小自己两岁的弟子,任他痛哭发泄。
“衰运神医”齐宪在门口探头缩脑,似乎有事。他近日吃了不少苦头,知道此时进来打搅无异于触两位凶神的霉头,干脆老老实实候在外面。等到方和哭过後,见清辉招手叫他过来,这才进屋战战兢兢地回禀救治伤者的情况。那对孪生姐妹并无大伤,只是被激斗时迸发的道力波及,加之连月担惊受怕,精神萎顿,目前已经转醒,问了姓名,姐姐名为沈瑶,妹妹唤作沈璎。
“只需那个……只需调养半月,相信当、当可康复。”见清辉没有责怪之意,齐宪压力顿减,话也说得流利起来。“公子救回来的两个就比较麻烦了。双臂脱臼是小事,些许擦伤也容易料理。但两人都中了邪法,应了那句话‘魂不附体’,在下却没什么法子。那少年情况还要更糟,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