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不会是你们几个损友追求不成,为了阻止别人接近贺去非,特地编出来宣扬的吧?”
同样一个话题,能问得这么……别出心裁,看来女人的确很“会记仇”,墨石翁忽视了这点,所以一脚踢在铁板上,招惹了不好惹的人。
“喏,你们说的就是这个?”墨石翁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面具,粗看像是青铜质地,拿起来才发现要轻一些,应该是一种特别的木材,坚硬似铁,纹理致密,做成牙尖口阔,鼻孔朝天的女鬼相,雕工细腻,笔绘传神,夜深人静时带在脸上到处乱跑,不吓倒人才奇怪。
杜荃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朱六伸手欲接,已被墨石翁小心翼翼收起来。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三百多年前。那时,魔门完蛋了一千多年,总坛的宫殿或许都烂成渣了,她也心灰意冷。临别时,把这个甩在桌案上,说要寻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用不到这东西了。他奶奶的,想躲都躲不过!”
墨石翁连骂带跺脚,地上石屑纷飞。怒不可遏的凶相唬得费九、朱六悄悄挪远了座位。清辉却松了口气,近来修习万相归心诀和明境五通,又有了诸多领会,深知心劫是修道者最难防范的祸患。从一开始,墨石翁便以大决断强压复仇念头,悖逆心性,不仅伤损元气,而且犯了大忌。
杜荃的修心之术比清辉强出不止一筹,这点在两人第一次夜探天微时,清辉就领教过了。她应该更早发觉到问题所在,故而不动声色地引发墨石翁郁积于胸的怒气。说白了,这种手段有点近似于医术中的泄火。老神棍一边痛骂金阳,一边口诵祭文,气魄之宏,用典之精,行文之畅,不逊当代诗赋名家,末尾声嘶力竭,如枭夜啼。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帐篷内风平浪静,多了七个目瞪口呆的听众。
良久,费九悄悄嘀咕了一句:“幸亏事先设了隔音禁制。不过,万一金阳老道今天凑巧与师父同台斗法……”
“不要作那么可怕的假设。没见刚才师父啃狗腿时都不吐骨头吗?”朱六心有余悸地抹着汗。
※※※
就在墨石翁感怀少时春qing、吊祭故去佳人之际,坐北朝南的灵虚介子阵中进行着五人间的交谈。他们分别是当代天微掌门管书廷和天微四老。如果从外表判断,所谓的“四老”中,只有宾远生和扶司马进入老年,简一川像个中年文士,石广陵还是个十七八岁的银发少年模样。而事实上,四人中最小的石广陵也修道近千载,是修道界中的一流强者。
平日爱开玩笑的扶司马少见地蹙着眉头,在手指上绕着细细的银链。周围下了禁制,不用担心被人听到,所以他没有压低声音。
“怪不得昨天道门遣人来,得意洋洋地宣称什么诛魔盟誓的仪式就交给他们了,又假惺惺地说先前抓的邪魔出了点差错,会上自会澄清。原来手里攥了一副王牌。金阳这小猴崽子倒能折腾。”
如果清辉等人身在此地,听到最后一句话,八成觉得似曾相识。喜欢叫别人小猴崽子的老头,他们身边也有一个,连语气都相差无几。其实真要算起来,金阳道人比扶司马年长数百岁,却被后者一口一个小猴崽子地乱叫,听起来确实有点奇怪。
石广陵冷笑道:“虎落峰死了四个二代弟子,紫阳道人都可以装聋作哑,暂不追究,用以换取天微派对密室里的那些勾当守口如瓶,心思不可谓不深,图谋不可谓不大。顺便给两个无关紧要的小子开脱了罪名后,不仅赚了口碑,更绝了后顾之忧,往后就算那两个逃走的少年站出来指责,他们也有敷衍的对策。一句‘魔门制造的误会’就撇清了干系。”
“小陵儿成了道门肚子里养的虫。”扶司马嫌气氛压抑,故意打趣道。
石广陵大窘:“师叔,你……不管怎么说,魔门护法贺去非死在天微七峰上,更是被论道大会用作血祭。这下不但是本派,在场的所有人都绑在道门的战车上,与魔门结下大仇。看来魔尊复出的传言一起,道门四宗便坐不住了。正道五派里,和魔门结怨最深的就是他们。而我天微却与魔门并无多大怨仇,师尊还与……”
简一川轻咳一声,用常识性的发言接过话头:“我辈开宗立派,毕竟不是为了争勇斗狠。门下弟子修行不易,若是我等轻开战端,害他们丢了性命,便违了初衷。师尊当年仁心怜悯,才主张与魔门能和则和,不战为佳。魔门既然不来惹我天微,天微也乐得井水不犯河水。”
事情当然没这么简单。魔门不是心慈手软的善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根本就不是魔门的信条。天微派上代掌门池承砚之所以有恃无恐,自有原因。不过有些内情永远埋藏比较好。
“关于盛青山古洞的事,掌门师兄以为金阳道人所言属实吗?”简一川见石广陵因失言而略显尴尬,便岔开话题。
管书廷答道:“有真有假,才能让假话听起来像真的。九子鬼母法力虽高,幻阵迷药却非她擅长,更何况三百前我已得知她一心退隐,根本无意复出。我问过怀谦和长留,金阳提到的那两个少年修为有限,断没有扰乱几十位正邪两道高手心神的本事,也没找到洞中藏的仙宝。他们使用的宝剑来历不凡,但未必够得上仙器级别。想要炼化仙剑以为己用,他们的功力还差得远。不过奇就奇在从洞中出来的人里,只有他们无事,其他人都神志错乱,用尽办法也唤不醒。”
“没找到仙宝就平安无事,找到仙宝则疯癫。会不会是……哪个进洞取宝的蠢货贪财瞎了眼,误触洞内原有的机关?倘若是仙家镇压宝物留下的禁制或法咒,凡间修士无法抵挡也就说得通了。至于魔门陷害,嘿嘿,贪而无智曰魔。”
石广陵手中的玉胆越转越急,渐渐化成一团碧影,像是山间云气凝聚而成。
简一川点头道:“石师弟怕是料中了。可惜古洞已毁,进洞的人又都疯了,一时无法查证,道门才有了杜撰的机会,趁机拉人去做道魔相争的廉价壮丁。”
“也不算廉价了。玄天榜赠了十年功力,贪心人赔了一条性命,你情我愿,谁也拦不住。听说上次道魔两门的恶战惨烈无比,连道门四宗赖在凡间不飞升的老家伙都沉不住气了,跑出来助阵,结果硬是被魔门凶人毙了一半,余者被迫使出全力,引发天劫降临,内外夹攻之下,一命呜呼。真不知他们的脑筋是不是练废掉了。修道之人无不以飞升仙界、得证大道为目标,他们用秘法压制本身修为,不欲让仙界感受到,是何道理?凡尘俗世真这么值得留恋不去吗?”
石广陵的一番感叹是修道界议论已久的谜题之一。道门在那一役中暴露了潜藏多年的真正实力。虽然在外界传闻里,观阳真人以本命金丹附在道门至宝青麟宝华旗上击伤魔尊,成为胜负的转折点,但是像管书廷和天微四老这样的正道耄宿则知道更多实情。昔日,魔门二老四煞七师十护法几乎各个具有一流身手,与道门四大宗主相差不过一线而已,再加上魔尊的绝世修为,真是鼎盛一时,哪里是靠拼命就能扭转局势的?想要力敌,除非是上代云门宗师萧垂云手持九枚镇星重临凡间。
不过道门这种传承自上古的门派,尽管直至两千年前才正式取代短暂崛起的云门,成为修道界领袖,但暗里的实力怕是积攒了不知多少年。十几位有能力飞升却特意留在凡间的元老,鬼才晓得道门到底想要干什么。混战时,他们出奇不意地加入战团,打得魔门措手不及,才是真正的胜负转捩点。
话又说回来,魔门也绝非省油的灯,其功法虽然凶险,但进境甚速,威力极强,论攻击力还在道门之上,否则也不会逼出道门的潜藏力量,最后拼得两败俱伤。据说,魔尊噬天被青麟宝华旗击伤后尚有再战之力,但道门十几位元老的天劫一至,魔尊受了牵连,才重伤败走,要不然胜负难说。如今,道门对魔门的复苏如此忌惮,理由也在于此。现在道门可拿不出十几位接近飞升的高手充作战力,若不是魔门人才凋零,今非昔比,恐怕连打都不用打了,直接认输比较干脆。
管书廷一笑:“人各有命,我辈凡人尽了心力便足矣。道门、魔门,管他什么人,要犯我天微,也没那么容易。这些弟子投入本门,性命前途交在你我手中,我等需得保其平安,方可无愧于心,至于他日能否得证大道,却要看个人的造化了。但本门弟子的性命无论如何不能任道门摆布。道魔两门之争,我天微不会派人参战,一个人都不出。这话我已对四宗宗主申明,也是助他们炼制玄天诛魔榜的交换条件。要斗,由他们自己斗去。”
四人拱手称善,包括沉默寡言的宾远生也由衷赞道:“掌门明……”
鉴字还未出口,衣带上挂的两枚玉环无端相撞,齐刷刷地断成四截。宾远生脸色剧变,顾不得交待一句,便化作一道长虹离去。
扶司马、简一川、石广陵见状大惊。能让一向沉稳如山的宾远生慌了手脚,必是大事。
管书廷叹道:“此事多半是福非祸,宾师叔一人前往即可。”
世事大多因果相承,彼此牵连,善谋之士纵然不修道法,也可推算吉凶祸福。这位天微掌门不但善谋,而且道法大成,飞升之日将近,一念之间尽皆了然。魔门贺护法一死,虎落峰上关押的那两人定有感应,便困不住了。当年既然擒而不杀,就免不了有今日。
不过,罚过洞岂是任人来去的?就算是那两个人,强行冲破三十六根封灵针、八条锁元链,以及牢门上的一百零八道禁制,不死也去了半条命。他们是凶人,不是蠢人,只有悄悄逃走,不伤一人,才能换取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管书廷透过云雾向羽台峰演武场上望去。有句老话:该来的始终要来,该去的亦终究要去。
如今,该去的已经去了,该来的呢?应该也来了吧。也只有他,才能瞒得过自己的天视地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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