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阳道人到底不是戏台上的名角,否则表现得再技巧些,应该能赚到更多人望。”
清辉睨视着周身沐浴在金芒下的道宗首席长老,在心里发出称不上善意的评价。与先前草草出场、敷衍了事的管书廷和紫阳真人相比,金阳道人无疑抢眼得多。只是不知这个风光八面的角色究竟是主角,还是光鲜点的龙套……金阳道人自己一定坚信是前者吧。
直到再无血滴飞入半空中的玄天诛魔榜,沸腾的喧哗平息下来,信心满满的主角再度开口。
“魔使不是等闲角色,要擒此人还需费些工夫。但近期也非全无所获。当年魔尊座下二老四煞七师,已尽数伏诛。十大护法死了六个,另外四人重伤逃窜。贫道率道门弟子暗中查访多年,终于拿下一人。今日就将其斩杀于台上,血祭诛魔榜,以彰我辈除魔卫道之决心。”
金阳道人出场后,接连抛出炸雷,众人的耐受力被迫提升十倍,维持着摇摇欲坠的脆弱理性,现在总算恢复了不用出力的看客身份,不由得长出一口气。用魔门护法作为盟誓的祭品,听起来分量是足够了,起码比烹羊宰牛有趣得多。
在响亮而空洞的喝彩声中,人们怀着轻快的心情,期待欣赏到魔门余孽濒死的惨状。相比之下,金阳道人的神情则庄重得近乎阴沉。他一拍手中宝塔,塔顶洒下重重金光,如泉水喷涌,中间罩定一人。那人甫一落地,璀璨夺目的剑光便拦腰绞去。
“当——”
传入耳中的不是割体断骨的闷响,倒像是木槌敲在铜钟上,悠远苍凉的声音回荡在山间。众人却才看清,那个素衣白裙的魔门护法竟是个极美的女子。尽管脸色苍白得与衣衫融在一起,双唇也淡得几乎没有血色,但精致的容颜仍然当得起稀世佳人的赞叹。刚才她拼尽残存的真元,挡下致命一击,现在连站稳的气力也没有,只能勉强倚在石台角落的围栏上。
“不愧是惊魂九破。可惜你元气已散,学得又不全。贫道再出一剑,你要断另一只手招架吗?”
金阳道人抬手遥指,这次剑光并未立刻发出。石板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血池,血池上方是一只低垂的衣袖。白衣丽人仿佛根本没有痛觉,对眼前喊打喊杀的人恍若未见,仅余的右手在围栏上轻轻抚过,口中似乎喃喃自语。虽然场内没人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但不用想也知道,绝不是回应金阳道人的问话。
自信在道义和力量上占据上风的金阳道人被阶下囚的无礼惹恼了,厉声喝道:“妖女,那两人早就死了。贫道欺骗于你,是为留你一线求生意志,才好行了今日血祭。你还不伏诛,更待何时?”密如蛛网的剑光从指尖暴射而出。
白衣女子身子一晃,那双剪水的眸子反倒明亮起来,断袖一拂,地上的血池幻化成薄幕截住剑光。
“唉,我原该早断了这点奢望的。如今他们都不在了,我也该去了。只是不会死在你的剑下……一人情薄,一人情重,我却偏偏……”
血幕中的语音温柔迷离,到最后一句时已弱不可闻。剑光在两个呼吸后攻破血幕,将半幅飘落的裙摆斩成满天碎屑。
本来是完美的结局,被魔门妖女抢先一步自行了断,没能挨上致命一击。金阳道人被这个不大不小的瑕疵弄得兴致稍减,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回归本阵。
随后的几项典礼,比如祭天、献果、唱颂、斋礼之类,相当繁琐,甚至还有四国皇帝的祝词,无非是些华丽晦涩的胼文而已,意思倒颇恭敬。修道界毕竟以世俗界为根基,对各国皇室不能太过冷落,必要的礼仪总是有的。只是看那些特使腿软手抖的样子,手中的传声法器险些给丢在地上,这祝词读得也好不到那里去,露脸的机会变成受罪的煎熬。末了,每人领了一份养气的丹药,作为正道五派回赠四国皇室的礼物。
轮到讲经和辨经时,场内修为平庸、学识广博的道士们立刻兴致勃勃,自傲地展露着犀利的辩才和敏捷的思路。
修道之人不一定出家作道士。此道非彼道也。事实上,修道界中不是道士的人居多。拿正道五派来说,虹映坊和天微派都没有出家的道人;玉鼎教中,道士占了九成,但也不是全部;仓元山正好相反,出家的道士不足一成,以俗家弟子为主;道门四宗的宗主虽然是道士,门下弟子却有道士有俗家,粗粗算来,大致五五平分。而在道士中,又有守戒律和不守戒律之分。还有一类修士,道袍道冠只是他们常常穿戴的装束,与出家无关。
对于不是道士的看客们而言,这些典礼成了不折不扣的消磨时间。个别曾经靠道装骗吃骗喝的家伙,甚至把分发的辨经文书当成柴草烧火炖鸡烤狗,全不顾忌周围时常有道士经过,实在是够嚣张了。
“贺去非小姐就这么死了,如果不多吃一点,怎能消我心头之恨!一群混帐道士!”
墨石翁懊恼地翻动着锅里的肉块,好像浸在沸汤中备受煎熬的是金阳道人一般。不过如果当真面对一锅水煮金阳,想必也很难于下咽。
“死的为什么不是金阳牛鼻子?!他就算继续活着也没有人会高兴。”
姑且不论这位道宗长老是不是真的沦为神憎鬼厌的可怜虫,假如一定要在白衣女子和金阳道人中选一个死掉,清辉也会毫不犹豫地把牛鼻子一脚踹进地府。相比于这些情绪上的倾向,少年更关注墨石翁话中透露的其他内容。
“原来那位魔教护法叫贺去非。居士以前见过她吗?”考虑到对方的身份和墨石翁的立场,清辉斟酌着用词。
墨石翁看着手中木勺,目光却仿佛落在遥远的虚空,语音也如同从远处飘过来的。
“岂止认识?我们几个小子那些年里和她打了百十次,有胜有败,没人在意胜负。想娶她的人不止一个,她独钟意……不提也罢,这些女人心思乱七八糟,不是疯子哪猜能得到。天微派祖师立下规矩,不收女弟子,当真明智。”
一旁,青简正与齐宪“友善协商”,这时插话道:“金阳杂毛心黑口毒,这次却在无意间救了你一命,日后若是死于你手,便是报应不爽了。”
青简的话初听上去让人费解,其实是绕了几层意思。墨石翁平素嘻笑胡闹,一副为老不尊的模样,把自己的来历和心思掩藏得极深。但适才魔教护法贺去非香消玉殒,此老明显动了真火,二人的交情只怕比想象中的更深。金阳道人出第一剑后,墨石翁身上爆发出的气势比前两天虎落峰遇险时还强数倍,尽管仅有一瞬,但出手的决心坚定无疑,即使一人对抗道门甚至整个正道也在所不惜。之后金阳道人说出“那两人”的死讯,墨石翁就收敛真元,因为他很了解贺去非,知道再快的行动、再强大的力量也救不回一个断绝生念的人。
可以为救一个活人而死,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却不会为了一个必死之人冒险,哪怕是不舍之人。墨石翁在一瞬间,而且是头脑最易发热的一瞬间,就完成了这个权衡。有些人,大概想上一辈子,想破脑袋,仍然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吧。人与人的差异比九州的疆域还大。
清辉暗自感叹。面前这个一直笑嘻嘻的神秘老者,实在是个集疯狂与冷静两种对立性格于一身的不凡人物。金阳道人多说一句恶言,逼死魔门护法,却让墨石翁没有贸然冲出去救人,留下性命,往后处心积虑地对付他,就算躲在清平山紫霄顶,恐怕日子也难熬。
同时,清辉又很好奇,当年与贺去非交往的“小子”,除了墨石翁,还有谁呢?贺去非一千三百年前就是魔门护法,墨石翁也是个深不可测的强者。另外几人能与他们斗得平分秋色,如果现在还在世,只要不是吃喝拉撒混日子,应该没道理堕落成默默无闻的平庸之辈。
“居士,贺前辈是不是有个绰号叫九、九……”
杜荃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欲说还休的困窘很少出现在性格明朗的少女身上。虽然她从没接触过上一代魔门的高手,但倘若传闻无误,十大护法中女子仅此一位,别无分号,人称——
“九子鬼母嘛!小丫头也变得吞吞吐吐,忒不爽快。”墨石翁不耐烦地回应,“贺去非小姐自己倒是蛮喜欢这个名号的。昔日她纵横天下,最恼别人唤名号时吞吞吐吐,一怒之下,断手折脚也稀松平常。”
“我若不是顾及居士的年少春qing,早就说了。居士莫不领情。女人的心思很细,而且会记仇的。”杜荃嫣然笑道:“我尚有一事不明,居士愿答便答。”
修道界尽人皆知,九子鬼母奇丑无比,帐篷外的某些看客在磕牙时亦曾提到。可是刚刚亲见其稀世美貌,众人不禁对造谣者的眼光和良心嗤之以鼻。
“关于九子鬼母貌丑的传言……”
杜荃像是无意停顿了片刻。对此事同样好奇心旺盛的费九本想附和一下,增加墨石翁解答的可能性,不想接下来话锋一转,问法变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