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紫度真人一挥手中拂尘,方圆十数丈内云雾密布,隐去三人身形。台下观众大感失望,但好奇心不减,没有一个离开。有人运用法术,试图窥探内里端倪,结果一无所获。
在一群后生晚辈的追问下,墨石翁向众人讲解玉鼎教的一段辛秘。
远在上古时代的九州,人们以部族的方式群居。不同部族间相隔少则数百里,多则千里万里,来往不多。所以一个部族就相当于如今的一个王国。部族内男女不分老幼,多数都要耕作狩猎,养活自己。只有极少数人例外,他们负责部族的祭典、记事、历法以及巫术。他们被称为祭师或巫师。
古人信奉天地伟力,认为星辰和山川的力量可以通过某种仪式被人类借用,人类也可以通过感悟造化玄妙发掘自身潜力,成就非凡之能为,于是出现了大量的咒语、图腾和法器。如今修道界的不少秘术都与上古部族的巫术颇有渊源,甚至一些门派就是由上古部族演变而来,——比如玉鼎教。
玉鼎教是修道界最古老的门派之一。其前身便是上古时代最大的部族——指庚氏。早年,指庚氏的大祭师是女子,部族最大的权力也由女子执掌,男人被看成劳役和繁衍的工具,地位低下。数十万年前某个深夜,天南一颗八角金星坠落,指庚氏部落一户人家诞下一个女婴。三十年后,这个女婴成为指庚氏部落最伟大的祭师——空束巫女。那时,祭师活过五百岁的已是罕见,而空束巫女年过千岁仍貌若少女,美艳无方,法力也越来越高深。部落里传出流言,说空束巫女是妖魔转世。开始人们也不信,对大祭师依旧虔诚。
又过了三千年,空束巫女还是容颜不老,神清气朗。尽管她待人亲切,处事公正,部族内的人们却开始恐慌,谣言四起。有人策动了叛乱。起初的几次,空束巫女好言抚慰,加上她法力深不可测,积威日久,叛乱都被轻易化解。但是质疑声越来越大,叛乱也越来越频繁,终于激怒了空束巫女。据说当她决心大开杀戒时,天地变色,电闪雷鸣,从天而降的巨石将数千名叛乱者砸成烂泥,永埋地底。自此无人敢再造次。
空束巫女性情大变,再没人见过她的笑容,除了祭典时现身,平日都孤身隐居在石宫中,精研巫术。当空束巫女执掌大祭师位五千年时,她带了一只青玉大鼎走上祭台,命令部族长老会每月初一用此鼎烹死一对青年男女,然后送上石宫供她祭炼巫术。反对的声音在她连杀三十七人后沉默了。此后的数万年是指庚氏部落最黑暗的时期。而那只青玉大鼎因沾染血渍和怨毒变成赤红色。
直到一个叫山右的男孩出生,历史的车轮才开始向另一个方向转动。山右的聪慧和不凡在玉鼎教最古老的典籍中有种种匪夷所思的记述。但是对于他如何学得一身高强的本领,却无只言片语的说明。山右十八岁的那年,他说服长老会,自己跳入装满滚油的玉鼎中,连同一个已死去的少女被人抬到空束巫女居住的石宫中。
十天后,当人们以为山右已经死去,灾难般的日子还要继续时,山右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手中拿着一柄短剑,剑尖上挑着空束巫女的头巾。指庚氏部族上下欢腾,山右在微弱的反对声中即位大祭师。指庚氏部落不再是女人的天下。短暂的喜悦后,新的血腥时代拉开序幕。这次并不是因为山右大祭师的残酷。指庚氏部族众多男子的反抗意识觉醒,开始清算女人掌权时的旧账。山右竭尽全力劝阻,但无法改变大势。从此指庚氏部族的所有女子沦为卑贱的奴仆。
以山右大祭师的高深修为,他本来可以活得更长。但他把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耗费在重新祭炼那只已经染成赤红色的玉鼎上。山右在一百五十岁时死去,死时皮肉枯萎,筋骨寸断。那只玉鼎放在他的尸身旁边,缩成一尺见方,通体碧绿晶莹,散发着祥和温润的霞光。山右大祭师唯一的弟子即位成为新任大祭师,并当众宣告前代临终的警告:当年空束巫女重伤逃走,虽性命不长,但还有百年可活,仍能传授弟子。经他推算,前些年动乱中,部族中逃走的女子已经寻到空束巫女的踪迹。
众人无不惊惧。新任大祭师又安慰道,前代留下玉鼎,可以克制空束巫女的巫术。但部族内倘若纷争不断,玉鼎沾染戾气,就会失去效用。众人深服山右大祭师的能为和德望,从此相安无事。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上古部族之民变成了世间百姓,部族的祭师们有的栖身俗世,有的隐居深山。指庚氏一族的祭师创立了玉鼎教,镇教之宝就是那只玉鼎,还有山右祭师斩杀空束巫女的短剑“灭空”。
大约在万余年前,那时的所谓修道门派尚不成气候,大多是师父带徒弟,聊聊数人就是一个门派了。玉鼎教当时只有五人,也不经常抛头露面,知道这个门派的人少之又少。后来魔门势盛,各门派为了能有自保之力,开始广收门徒。两千年前,一代宗师萧垂云得了法宝镇星,除了魔门四煞,他所在的云门成为天下修道之宗。之后云门一夜覆灭,道门取而代之,风头一时无两。一千年前丹霞山道门大会,四宗争斗,随后又有宗内纷争,实力减损。于是四大门派崛起,与道门并称正道五派。其中之一正是玉鼎教。
玉鼎教名声在外,对于其过往却只有掌教真人、大弟子和三位长老知道。来自空束巫女一脉的复仇怒焰看似遥远,但总有一天会找上门来。玉鼎教的历代掌教从不敢松懈,每每严词叮嘱继任者不忘宿仇的严苛报复。
墨石翁难得没有幸灾乐祸,反而叹了口气:“从十年前开始,玉鼎教接连有得意弟子外出时莫名其妙地死去。死者额前印着三道扭曲的红纹,与上古文字中的‘空’字形似。紫度道人心知肚明,所以近年来很少见到玉鼎教弟子出山走动。”
青简坏笑道:“老神棍,我有个不解之处。”说完这句话,就没了下文。
“你个小猴崽子,”墨石翁啐道:“那两人腰带上挂着龙须草线编的袋子。这草袋子是不值钱,也没什么特别功用,却是当年空束巫女喜欢的配饰。”
青简摇头道:“这太牵强了。讲不通。”
“还有,她们的耳垂上有穿了洞,是女娃儿。”
这里距台上几十丈远,亏他看得真切。青简词穷。
墨石翁又道:“她二人在台上一直不曾松懈,本身修为又不到无痕的境界,按说身边灵气受到激扰,应有震荡才对。可事实上却静如止水。即使她们作法时也毫无波动。只有上古巫术讲究天人合一,才有这般异状,与中原各派的道术均不相同,倒是与南疆残存的巫术有几分相似。”
“好像有点道理。”
“后来她们跟紫度道人撕破脸皮,用了阴泉之水和碧落黄泉阵,就一清二楚了。紫度道人起初没有留意,失了先机。但那两个女娃要么是太过自负,要么是被师门教导得昏了头,冒冒失失地出手,定要吃亏。众目睽睽之下,紫度道人爱惜面皮,倒不会杀她们,小小教训总免不了的。”
杜荃插言道:“居士不觉得这场玉鼎教掌教偶遇旧仇家的戏来得有些蹊跷吗?”
“唔……也许吧。”
“老神棍,我还有个不解之处。”青简顺手递过一只纸包的蹄膀。
墨石翁接过来啃了一口,含混地说道:“紫度没作道士以前,也是我老人家的酒友,一顿能吃五个蹄膀。之前提过的‘九子鬼母’的一群仰慕者里,就有他老小子一份。后来他作了掌教,我老人家……总之后面的事你们自去猜,我答应过他不说。”
墨石翁轻描淡写地扔出一记惊雷,在七人心里产生强烈震动。正道五派之一的掌教真人,竟然与老神棍是多年密友,还和魔门护法扯上了关系……明明听起来很荒唐,又无凭无据,但众人却不约而同地深信不疑,实在是荒唐之上的又一桩荒唐。
耳边一声钟鸣。台上云雾散开,紫度真人衣不染尘,安然而立。两个挑衅者跌下石台,虽然看不出伤处,但肯定是受了教训的。
一时无事,正道公敌八君子回到帐篷休息。清辉隐约听见拜兄对墨石翁嘀咕:“……之死,你还未全放下……不经心,刚才便两次说溜了嘴……”
天边露出一线青白,徐徐扩大,好像有些沉没了太久的东西要从暗处浮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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