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真有此事?!”清辉的反应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惋惜更确切。一则方和曾私下提及,杜荃气色虽佳,却浮而不定,非为吉相;二则杜荃在言谈中隐约说过幼时体弱。清辉却总觉得,像杜荃那样星眸俏颜、行动力充沛的人,很难与垂垂病患关联在一起,而且以虹映坊的精湛医术,以月华仙子、初融仙子之能为,又有什么病症不能治愈呢?但现在看来不是那么乐观。
清辉正要询问杜荃病况,南亭腕上佩戴的银铃发出轻鸣。南亭听到后虽然不至于惊慌失措,但明显变得心事重重的样子,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匆匆告辞。
且说南亭回到西南方向虹映坊所属灵虚介子阵中,见过居中端坐的月华、初融两位师长,交了法旨。初融仙子柔声道:“刚才急召你回来,是掌门师姐的意思。待会儿她亲自带你去天微派驻地。”
南亭顿时慌了手脚:“莫、莫不是……”声音颤抖,一时竟说不完全,脸色白的吓人。
月华仙子斥道:“慌什么?话都不会说了,不去也罢。”
初融仙子走过去,帮南亭整理好额前数缕乱发,笑道:“还不快起来。成什么样子了?一会儿还要去见外人呢。掌门师姐是气你不问清楚就乱了阵脚。听那边传过消息,张季只是受伤,有管掌门和天微四老在,待会儿去了自见分晓。”
“多谢掌门师伯,初融师伯!”南亭自然明白事理。这位掌门师伯面冷心热,嘴里责骂得狠,对门下弟子却极为照护。这次肯带自己探望,就有万一不成,将亲自施展妙手救治的意思。天微派虽不乏通晓医理之士,但比起月华师伯这位名扬修道界近千载的两大医圣之一,终要差些。
月华仙子摆摆手,对初融仙子道:“师妹,你且在此坐镇。以后再有弟子出场,告诉她们自保为先。那些仙宝的归落谁家,原就由不得她们。哪个若是逞强,就算有命回来,也当领受责罚。不要学杜荃那丫头胡闹!”
说完,带了南亭,驾云光来到正北方天微派阵门前,早有一个有着堂堂风范的高大男子在门口迎接。
“魏磐拜见仙子!见过南亭师妹!”
月华仙子先回了一礼,又冷哼一声。魏磐知道是因为纵容偷跑出门的杜荃胡闹之事。尽管那位大小姐实在跳脱难管,但自己这个未来姐夫始终有照看不周之处,哪还敢在未婚妻子的恩师面前辩解,只得在心里苦笑,引领二人进了法阵。
天微掌门管书廷、四老中除了宾远生都在,众人相熟,一番客套都免了,直接进入正题。
“管道兄,张季伤势如何?”
管书廷道:“仙子当听过焚魂青焰。”
月华仙子美目中寒光一闪即没,半晌方道:“焚魂青焰伤及魂魄,倒有些难治了。多年未闻此术大名,却还有人会使?是哪一宗的弟子?”一边说,一边悄悄伸出右手拍了摇摇欲倒的南亭一掌。南亭这才站稳,却觉脑子里空荡荡的,像是那焚魂青焰伤的是自己的魂魄一般。
“当然是紫阳牛鼻子的宝贝弟子才敢如此嚣张,叫什么灵丘的。”扶司马重重吐了一口唾沫,震得脚下阵法灵光漾起波纹,“什么灵丘,不过是个坟包。”
焚魂青焰是道门秘法中极难练成、也极毒辣的一种,不仅伤损肉身经脉,还可灭杀魂魄,等闲护体气罡在它面前形同虚设。一旦被焚魂青伤到,就如附骨之蛆,时时侵扰,因此恶名大于威名。昔日,道宗前代宗主华阳真人修炼青焰有成,不过除了用来诛杀魔门弟子,就只在千年前的丹霞山道门大会上拿出来对付过青简师徒,算是使用得很节制了。曾有传言,华阳真人身陨后,记载焚魂青焰法诀的卷册被紫阳真人得到。
石广陵道:“听说此术有伤天合,对修习者日后渡劫不利,不知真假,总之从未见紫阳道人用过焚魂青焰,原来是大方地传给弟子了,比华阳道人聪明不少。”
张季进入天微内院后,记名在管书廷座下,但管书廷为渡天劫常年闭关,故而张季的道术基本由扶司马和石广陵传授,要论师徒情谊,却比管书廷这个正牌师父还深厚些。
多说无益,管书廷带月华仙子和南亭去看张季。这灵虚介子阵内里广大,可分出多个空间,与寻常房舍相似。三人来到一个三丈见方的空间,中央有一云台,南亭一眼看到上面躺的俊朗青年正是张季。初看张季身上并无伤损,气色如常,甚至连呼吸都很平稳,眉骨上方却多了两道青痕,状若瞳仁,仔细打量,竟恍如活物,跳动不已,令人心神难安。
“这青焰邪门得很,小心了。”管书廷一拂袍袖,张季头顶悬的宣明珠光华大盛,射住青痕。南亭这才回过神来。
月华仙子沉思良久,摇头道:“焚魂青焰侵入奇经八脉,势难根除。张师侄又被青焰毁了一魂一魄。幸亏灵丘的火候不足,管道兄道力精纯,已近仙元,方可压伏。但若想炼化干净,非花数十年不可,张师侄怕是撑不了那时,而且管道兄大概已无许多空暇了。”
“仙子所言不差。扶师叔他们也看过了,至多三成把握。性命攸关,颇是为难。”
“我虹映坊与天微派功法不同,修炼者又是女子,道力属性多与焚魂青焰相近,更不易行,即便我亲自出手,也不超过五成把握……就算治好青焰之伤,少了一魂一魄,人也废了,性命仍是不长。”
南亭闻言垂泪不止。月华仙子叹了口气,运指如飞,顷刻在衣袖上画了张定神符,一甩袖子,那符落在南亭手中,月华仙子袖口处则多了个方形的透明窟窿。南亭谢领布符,于是不畏青痕扰乱心神,疾步走近张季,半跪在云台边上。二人一醒一昏,没有对话,却仿佛进行着不尽的交流。
当南亭平静地站起身,擦干眼泪,跪在两派掌门面前时,月华仙子蹙了蹙眉,却没说什么。
“管掌门,张季为焚魂青焰所伤是在何时?”
“刚刚过去一个时辰。”
南亭前趋半步,对月华仙子拜了三拜,道:“弟子请借掌门师伯的碧血寒玉刀一用。”
月华仙子脸色比隆冬朔风还冰冷三分,而语气又较脸色更冰冷:“你借来何用?”
“弟子入灭后,还请掌门师伯取一魄给了张季。现在他失魂不满三个时辰,还来得及填补。这样他少一魂,我少一魄,转生便容易些,也多几分希望保留今世记忆。几十年后,我二人或有再见之期。”南亭早已想得透彻,所以答得干脆无比。
月华仙子一指张季,问道:“你也要他一同赴死吗?”
南亭惨笑道:“如果能说出来,他定是不愿这样活着的。”
“你该明白,少了一魂或是一魄,即使有碧血寒玉刀,也未必能顺利完成入灭之式,更不一定能保得住今世记忆。况且来世能否再遇还在两说,即使有缘再遇,是否重拾旧情亦不可知,你都想清楚了?”
“弟子绝不后悔!”
月华仙子再问一遍,南亭仍不改口。
管书廷颔首道:“张季受伤后,曾醒过一次,求我为他行入灭之式,又叫我告诉你——生如韧草。不过他又说,你定是不肯听的。”
“他总算没说混话。否则就是昏过去,我也要揪他起来痛打一顿。”南亭的笑容近乎透明。
“也罢,管某偌大年纪,倒真有点佩服你们两个小家伙的顽石脑筋,便助你门一臂之力。生死有命,聚散随缘,若是无用,休来怪我。”
管书廷一掌拍在南亭头顶,又冲云台上躺的张季遥发一掌,二人眉心均多了一颗指甲大小的淡红色星印。
月华仙子知南亭心意已决,也不再劝,让她谢了管书廷,又道:“你师父那里,我会去说。日后,你二人再次入道,另有缘分,却勿固执。”
南亭褪下腕上银铃,红着眼睛哽咽道:“掌门师伯,烦请把此物交给我师父,留个念想儿,叫她老人家保重。”
月华仙子闭目不语,手上寒芒乍现,宛若一朵冰莲,从中飞出一柄三寸长的玉刀,碧华如月,映得四壁皆霜,隐有乐音缥缈,却非金石丝竹,亦非匏土葛木,悲凉惨淡,幽幽如诉。那乐音渐次转淡,碧血寒玉刀已刺入南亭头顶,洁白的额头上滚落几颗血珠。
却怎知:化去芳魂终染赤,重映人面竟如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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