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和带着浅淡却很实在的笑意走下台。修习道法以来,这是他独自获胜的首战,而且是在这等要紧场合下取胜,自然高兴。说来奇怪,他在台上奋力求胜时,脑子里竟会偶尔浮现出一个苦笑着念叨“量力而行,不可勉强”的人像。但是当他目光扫过前来接应的五人后,这一丝晴好的心情迅速消失。
青简眼尖,忙道:“你师父没过来观战,事出有因,你莫要怪他。”
“这个我自是省得。”方和的声音有些生硬,双眸却仍明澈,不失理智,“他若能来,必会来的。难不成是之前斗法时受了伤,在我离开后发作?”
“倒没那么严重。”青简见他疑神疑鬼,笑着解释道:“其实该算是好事才对。与劲敌斗法后,清辉贤弟大概有所领悟,现在正在帐内练功。他所修道法另辟蹊径,我们都不甚了解,不过看来定是大有长进。他打坐入定前也无忧色,只说不必挂记,稍后他行功完毕,自会前来会合。”
方和点点头,又问:“可有人护法?”
“有朱六在。帐中也设了禁制,等闲人破不开。即使有高手强闯,我们也来得及赶过去。”墨石翁信心满满地作出保证。但下一刻嘴角却泛起颇有深意的笑意,低声道:“下一场是杜丫头和朱六登台,方小友可以前去替换,正好为令师看护。”
方和略一思索,便躬身道:“护法一事,还是烦请费兄代劳吧,再加上墨翁妙手布防,当是万无一失。诸位高义援手,为救小师叔性命而奔忙,师父因故没能亲来替杜姑娘和朱兄观阵,为人弟子者自当略尽心意,哪有走开的道理?”
十道目光落在方和的脸上,包含了各种复杂而微妙的意味。在短暂的沉默后,墨石翁哈哈大笑,一拍身边的费九。费九如闻敕命,匆忙离开。
“小小年纪,行事就有如此法度,汝之不幸,天下之幸……”墨石翁的叹息停留在喉咙里,无人听见。
※※※
在冰蓝色的云海中,有一只灵巧盘旋的飞鸟和一棵笨拙蹦跳的枯树,——这不是幻觉,但也不是实景。所谓的云海是清辉紫府内聚集的阴寒灵气,而飞鸟是列的元神,枯树则是清辉的元神。元神本就是没有重量的灵体,因此像列那样操控自如并不稀奇,反倒是清辉的元神四肢沉重僵直,举步维艰,实属异常。
“似乎还有哪里不太对劲?”列挠挠头,盘膝飘浮在空中,双手支着下巴喃喃自语:“已经第二百六十八次无效了。自创修炼法诀真是不易啊。幸好我还够有天份。看来那个口诀要再修改一下。”
“是第二百七十一次才对!”清辉有气无力地躺倒在棉花堆一样软绵绵的云海上。如今,元神不听使唤,掐诀、走路这种小事都比平时多费千倍气力。即便元神不会流汗,也不会上气不接下气,但精神上的疲惫感半点都不打折扣。
列干笑道:“瑕不掩瑜,嘿嘿,起码这元神看起来还是蛮气派的。”
这话倒是不假。单瞧清辉的元神,周身五色霞光流转,一抬手祥云数朵,一睁眼精芒十丈,气派是够气派。但灵气能外放不能内敛,正是最糟糕的地方。若非列以仙家神通强行压制,清辉早就散功而亡了。
一般而言,修道者功力日深,灵识强大,才敢吸收天地灵气加以凝炼,最终在紫府内聚成灵体,是为元神。期间循序渐进,不断以本命真元滋养孕育,各家法门精微奥妙,不一而足,但少说也需数百载光阴。清辉从薛蓉口中听过这些道理,与列说起时,列却不以为然。
“从凡间飞升至仙界的修士,我是不怎么了解。但仙界出生的孩童,自诞下之日起就有元神,哪来那么多麻烦?”
“咳咳,我说列,你拿仙胎圣骨的水准来衡量一介凡夫俗子,是不是有点……据说期待过高往往会导致教育上的不良后果。”
少年仙人敛容正色道:“这也怪不得你不知情。仙界孩童出生后也无甚神通,与凡人相差不大。元神便如一空虚口袋,可助本体容纳更多灵气,炼化也是极快的,加之仙界灵气充盈纯粹,进境自非凡间可比。”
清辉心领神会,接道:“凡间修士却反其道而行之,先汇聚灵气、修炼灵识。小成后,方以灵气为肉、灵识为骨,凝修元神。虽无不可,终究繁琐。但凡人受体质所限,大抵仅此一途。我却得你相助,又有连番机缘,正可冲破樊篱,走一条捷径。”
“话是没错。”列愁眉苦脸道,“不过现在弄成喷云吐雾的僵尸模样,真是头痛!”
好在紫府内光阴飞度,外界仅是弹指之间。时间尚且够用。二人继续忙碌。馊主意和不太馊的主意接连付诸实施。元神身上的云光浓了又淡,霞光散了又聚,清辉休养的时间越来越长,真元却越来越弱,最后连列都需要歇息回复气力,失败的次数更是多到记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转机终于出现。形容得好听点叫天道酬勤,难听点就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僵尸元神”的左手总算可以活动自如。清辉和列赶忙记下这次的行功法诀,几番推敲后,得到诀窍。接下来便一马平川,势如破竹了。
大功告成后,清辉反复念诵只有八句、不满百字的法诀,不觉莞尔:“这篇法诀真是字字血泪。没你护持,恐怕死过几千回不止。”
列比划着清辉的头顶,也忍俊不禁:“不过现在你这元神看上去稀松平常。比我还矮半尺,全无半点华彩。”二人说笑一阵,清辉心忧论道盛会的情势,与列告别后返回本体。
“言老弟,你总算醒了!我师父说你在修炼高深道法,短短数日内修为再涨,实为幸事。不过依费某看,你练功选得可真不是时候。”
清辉睁开眼,发现帐内只剩下费九,大大咧咧地坐在正中的方桌边,嘴里填满食物,说话声含混不清。费九面带喜色,除了因为大快朵颐的满足,应该也有为同伴修为精进而高兴吧。
说起来,清辉与费九、朱六是不打不相识。一个月前,清辉与方和刚出昆舆山,就遭逢二人,清辉凭着奇宝镜花和凌冰术战而胜之。在建陵城再遇时,清辉没有露面,由青简、方和乔装改扮,花言巧语骗取二人信任,目标是他们手中那张参加天微盛会的请帖。后来结识墨石翁,经历烟花春潮馆的闹剧后,第三次见到费九和朱六,于是各自亮明身份,摒弃前嫌,成为同路人。当时,清辉已经从天微掌门管书廷手中拿到参加天微盛会的信物,不过为了掩饰身份,此番八人登门赴会仍用费、朱手上的那份请帖。其实费、朱二人虽然喜欢斗嘴抬杠,有时行事也颠三倒四了些,却性情纯朴,容易相处。
清辉整理思路,忽然想起一事,急问:“费兄,朱六兄不在这里,可是已经与杜姑娘一同上台去了?前面方和是否全身而退?”一边说着,就要起身,却才发觉浑身酸痛,根本提不起半点力气,好像每根骨头都断掉了一般,额头立时冒出冷汗,心知是刚才融和元神时消耗过大,便取出几粒补气培元的丹药服下。这丹药是薛蓉炼制,本来预备给脱困后的青简补气,还剩下小半瓶,效用甚佳。清辉静坐运功周天,正遇滞塞,忽有一股热流自背后传来,得其相助,旋即恢复了小半功力。
“多谢费兄!”清辉起身拜谢。
费九摆摆手,却小声嘀咕道:“奇怪,奇怪,实在奇怪!”
清辉一笑,暗道这初成的元神真是个霸道的饕餮之徒,只一会儿工夫,便险些吞噬掉费九全部功力,亏得自己即时察觉,逆行法诀,回馈灵气。费九不但没赔,反而有赚。清辉的元神乃吸纳北斗星力、冥刀刀气、冰麒寒气、镇星灵元和清净竹灵元等先天灵气凝聚而成,又得神兽和仙人血脉滋养,虽只送与费九少许,日后就见分别。所谓今朝一善念,他日得善报,就是这么回事吧。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费九把方和取胜的过程绘声绘色地讲完,又提到杜荃、朱六已经登台,如今战况不明。清辉既知外面激战正酣,哪有心情静候功力尽复,待要立刻出去观战,忽闻帐外传来似曾相识的女子声音:“虹映坊弟子南亭奉掌门师伯之命来访,还请赐见!”
帐内二人面面相觑,最后由清辉出去迎客,见了面才知道来人就是先前在台上与清辉斗法的散花女。不同的是,此刻这个自称叫南亭的女子奉师命前来,行容端方严谨,不见半分精灵妩媚,那个花篮也没提在手上。考虑到对方的来历和杜荃的情面,清辉客气地延请访客入帐,宾主落座,清辉猜测着南亭的来意,尚未想好如何开场,费九已先自搭讪。
“我说这位南道友,杜姑娘是你师姐还是师妹?”
南亭一愣,随即笑道:“荃姐姐早我入门百年,当然是师姐。她拜在初融师伯门下,我则师从云翳夫人。不过荃姐姐聪颖乖巧,深得各位师伯师叔的喜爱,都有传她道术法宝。”
费九心想,夸赞杜丫头“聪颖”倒是不错,但这“乖巧”二字嘛,就大谬不然了。口中则道:“如此说来,既然杜姑娘与我等交情不浅,最近又在一起,想必贵派总不好意思作牛鼻子的帮凶,对付我们吧?”
这话问得直白露骨。换作别人这么问,就嫌失了分寸,对方也没可能给出像样的回答。不过南已亭略看出他的性情,便不以为意,反正来前师父有交代,透些口风亦不打紧。
“阁下不是说与荃姐姐交情不错吗?她没跟你提过什么?师门的立场我们这些小辈不敢猜,自由师长们决定。倒是我个人,呵呵……巴不得你们去揭扒伪君子的面皮,也是一番好闹。”
清辉心中一动,怕费九言多有失,忙道:“南亭道友,不知月华前辈有何法旨?若要责罚杜荃姑娘,还望道友代在下回禀,杜姑娘曾受在下所托,相助解救舍弟,期间或稍有违背贵派规矩,但仁心可鉴,且绝无失义之举,尚请查实。”
清辉言辞恳切,却半真半假。一方面他确实感激杜荃相助,代她向其师门分说,也是应有的礼节;另一方面,从南亭的话里,他听出虹映坊纵容之意——如无月华仙子的默许,一个虹映坊的二代弟子敢在外人面前说,给道门下绊子是“揭扒伪君子的面皮”?至于责罚……责罚个鬼!撇开杜荃在虹映坊弟子中独一无二的得宠势头,就说虹映坊里巴望着道门栽跟头的人,恐怕没有八九成也有六七成。
道门咄咄逼人,正道五派貌合神离,起码天微派和虹映坊就存了其他念头,迟早与道门有一番计较。目前邪道蠢蠢欲动,更有魔门复苏传言,五派不得以维持表面的安稳,只要没触及底线,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这八个人的小打小闹,还不够格激得这些正道魁首们大动干戈。
“道友之意,我定当如实转述。不过我此来非是兴师问罪。”南亭说着拿出一个白玉小瓶,样子与杜荃盛“百草春秋”的小酒瓶相仿,叹道:“这药请道友转给荃姐姐。初融师伯说,等会儿荃姐姐斗法回来,便让她服用,以后每日二钱,直至盛会结束。本来掌门师伯还赐下一件法宝,可惜我赶过来时,荃姐姐已经登台,来不及交给她。”
清辉听得不对,沉声道:“两位前辈的意思是……料定杜姑娘受伤?”
“唉,那倒不是。荃姐姐有锦斓网和一套小神机签,要全身而退并不困难。不过她自幼罹患奇疾,即使元气完足,也时有复发。每逢元气耗费,就会发作得更急……荃姐姐这次出来时间长,带的药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