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感到饥肠辘辘,但除了水没有别的能填满肚子的东西了。
他本可以沿着房屋群外缘直接到水源,却不自禁地走入了房屋间的街道上。或许与死人共度一夜之后,他想靠近有生灵的活人。亦或他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态,看看能否弄到一些食物。当然,他绝不乞讨,那么是等一个好心人主动施舍?在他看来,乞讨和接受施舍是同一个概念。所以,即便有人施舍,他会视若无睹。
真的吗?他问自己。他会因为放不下的尊严拒绝现在最渴求的食物吗?
他走遍了村子,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出门活动是浪费能量,人们通常选择终日躺着,只有在月初饱食后才散散步。坚持到九天后,送食物的车队来了就好了——他这样对自己说。但要如何坚持?九天后,他能分到的食物有多少?
这个小小的村落,历史不过短短二十年,却拥有很多故事。
一次,几个人共谋在车队到来之时劫走食物离开这里。他们认为,每个人靠一小份食物艰难地维持下去,还不如把食物只分给少数人让他们走出沙漠。反正继续这样下去,大家最终都会死的。
问题是,为什么偏偏是他们走,他们有什么权利决定谁生谁死?
他们的计划没能成功。因为,也有别的人这样想。几伙人没有哪一方抢到足以离开的食物。一个人得到的多,在他抛下同伙独逃的时候,他被同伙追上杀掉了。由此激发了大混乱,几乎所有人都参与到抢夺中。
恶魔似乎俯身了人们的灵魂,让本性的自私和阴暗暴露无遗。
不过也正是暴露心中的魔鬼,才得以将它释放出去。他们发现这样的斗争其实毫无意义。相互为敌,到最后只有极少胜利者活下来,而他们谁也保证不了自己就是胜利者。他们平复内心,又回到了——还是就这样大家一起过下去吧。这样,至少拥有安宁,不会受到罪恶感的折磨。
首先悟道这个道理的,竟是一些囚犯。他们深知良心遭到自我谴责的痛苦,不愿再承担更多罪恶。
此刻的好,起了那场大混乱的导火人的邪念。掠夺食物,赶往锦秋。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使他愣住了,他怀疑这种想法的主人是不是真正的自己。
他甩了甩脑袋,像在驱赶它。
一声短促的惊呼传入他耳中。
与他几步之遥的女人,手中的朽木盒被不知从哪飞来的石头击中了。木盒翻落在地上,里面发霉的暗紫色米饭洒落在灰土中。
好看到三个小孩正冲过来。他们眼睛发直地盯了一眼地上的食物,再瞪了一眼好。似乎在警告他不准坐收渔利。
他的眸子浮有一丝“等待者”眼里的光芒。
他面对着一个很简单的选择题,内心却极其复杂。
小孩子已到了眼前。他们将女人撞到,女人刚慌忙拣入木盒的米粒再次撒落。小孩子们动作纯熟地在沙土中挑拣着,像在拣金粒一般瞳孔放光。他们将米饭一粒不剩地握在手心,再从嘤嘤哭泣的女人手中夺走了木盒。
好呆呆地看着他们远去。
一个小孩回头又瞪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你这个笨蛋。
2
水源旁聚集了七八人。
他们跪下俯身把头伸到水面上饮水。
好觉得他们像某种动物。他随即自嘲地笑了笑,自己又何尝不是动物,只是紧抓着自尊不放,饮水方式比他们斯文一点罢了。
他走过去,视线在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脸上停留了几秒。有点眼熟的感觉。蜀言恰恰抬起了头,这个仰面擦去嘴角水渍的动作,让好瞬间想起了他是谁。
抢走他的马的男人!
好的眼睛里有了怒气。这个男人不可能一天不到就把一匹马吃完了吧。他盘算着。他决心找男人算账,要回一些马肉。
蜀言似乎也注意到了好,他们四目交接的时候,他也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身体震了一下。嗅到了敌意,他立刻仓皇而逃。
蜀言身手矫健,在体力不足的情况下好恐怕对付不了他。
好紧追在男人身后,犹豫了片刻,拿出两张汗水泡软了的符纸。符纸上的咒文一团模糊,他焦急地咬破手指迅速重新画上。好将之挥出,符纸从蜀言脸颊旁穿过,在他身前出现了两个式神。
看到从未见过的式神,他刹住脚,撇撇嘴,抽出弯刀。好追了上来,他前后都无去路。
暗忖几秒,蜀言收起了刀,转身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这个识趣的人节省了好的巫力。
“要我的马。”
“不是早死了嘛。”
“你懂我的意思。”
“好吧,”他耸耸肩,“跟我走吧。”
好跟在蜀言身后,眼睛牢牢锁住他。他不住在这个村落的中心,村落前荒地以北靠近沙漠的一角,搭着几个房屋。好看着那几个房屋,比起他之前见过的房屋群,它们可以称得上是豪宅了。
好的目光移回到蜀言身上。蜀言的身体裹在一件宽大的无袖长衫里,他的手臂虽纤细,但肌肉紧致。好想象着这个男人是怎么从别人那里压榨资源的,一不留心,他的双腿被突然从沙底窜出的铁夹箍住了。
铁夹内侧的锥器扎进了他的小腿,他叫了一声,摔坐下来。
蜀言嘴角斜斜扬起。他吹了一声口哨,房屋里走出了六个男人。
那六人见此状,其中一个很胖的人指着好问道:“他是谁,怎么回事?”
好看见他像看见了怪物。胖男人与身边的人对比太鲜明了。好惊奇在这种生存环境下,怎么还能滋养出胖子。
察觉到好目光中的讽刺,胖男人一下子怒了。
“蜀言,这家伙是想来抢食物对吧,杀了他丢到沙漠里去!”
“不。”
蜀言招了招手。身边两个人进屋拿了绳子,好只得乖乖让他们绑起来。流失了血液,他有些头晕。
“我发现他会厉害的巫术呢,可以好好利用一下。”
蜀言走近好,好从下方看清了他凌乱的发遮掩的面容。他的脸瘦削,然而没有这里的人普遍带着的沧桑,显露出的是一种从沧桑中提炼而来的精明。
“听着,我可以给你新鲜的马肉吃,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九天后,帮我们劫车队。”
好的心强烈地跳动了一下。
“如何?说不准我们心情好了,顺便也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好沉默了一会儿,道:“可以,但我也有条件。”
“哦?”
“帮我腿上的治伤。”
“那没问题。”
“蜀言,”胖男人插话道,“如果这小子到时候趁机跑了怎么办?”
蜀言听了,摸着下巴想了想,接着拿走了好的刀。
“这应该是你的宝贝吧。”
“我会守信的。”
“很好,那它就先由我保管了。”
3
好坐在一间小木屋里。他背倚着木墙,上身被束缚着。小腿上的血孔有些发胀,隐隐作痛。虽说蜀言答应治疗,但限于当前的条件,只用它小瓶子里仅有的净水冲洗一下,再撕下两块衣角包扎起来。
九天的生活,他像宠物一样关在这里。每天会有人轮流给他喂食,带他去饮水。就连想方便一下,也必须有人领着他去。说像宠物已经是安慰了,因为他羞辱的认为更像寄生虫。胖男人见他一次就会这样嘲弄他一次。
屋顶有一个巴掌大的破洞。他在这些天透过它看星空,沙漠中的星空美不胜收。即使他只能看见璀璨星海的一块微不足道的碎片,他也能感受顺着那莹洁的柔光投射下来的温暖的宁谧。
他累了便躺下来,整间屋子被占了大半。原来如此小的空间也足以让人生存。其实人真正需要的仅仅是一张床,他闭上眼睛想,再大的房子和现在所处的小房间根本没有两样——人的一生中度过时间最长的空间,也就这么一点。
「明天或许能解脱了。」
他很快入睡,但没过多久蜀言的说话声就吵醒了他。
蜀言站在门外,他若进来显然就太拥挤了。
好坐起身看着他,道:“不是还有几个时辰才行动吗?”
“我知道。”
“那你来干什么?具体该做的事你也早交代过了。”
蜀言微笑道:“我只是兴奋得睡不着,来打扰你一下。”
好轻轻哼了一声,“别兴奋这么早。我不一定会成功。”
蜀言揣测着好随口说出的话,敛起了笑容。“如果你因良心不安打算故意失败的话,我劝你放弃这个念头。你一旦失败,就会成为全村的公敌,他们会让你死得很惨的。”
“可是就算成功,你们也不会带我走,我留下同样会死得很惨。假装失败,他们说不准会因为我劫车未遂放过我。”
“哈哈哈哈……”
蜀言笑得东倒西歪。好纳闷地看着他,他自认为没有说搞笑的话。
蜀言索性就地坐下,交叉双臂,肩膀停止颤动后,他又道:“说不准会放过你?你以为他们有那么善良吗?虽然我们是犯人,是他们眼中的异类,可是我敢说他们之间有比我们更邪恶的魔鬼。”
“我们几个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八年,你知道为什么现在才想着要逃跑吗?”他留下悬念顿了顿,见好不怎么感兴趣的表情,就自顾自的接着道,“去年,车队第二次在沙漠中走失,为了活下去,你知道那些所谓的没有进过牢狱的良民做了什么吗?他们杀了数十个囚犯,吃人肉撑过去的。他们一脸理所应当的说,这是罪人赎罪的时候到了。”
好没有感到震惊。除了人之外什么都没有的情形下,要活下去也只能把别人当做食物了。尽管这样想,他却无法想象那时宰杀活人然后吃掉的画面。到了那种绝境,人已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了。
“所以,你明白了吧,这个村落,不是人的村落。”
「人若吃人,人就发生了根本的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