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凝了一凝,郎星克蓦地站起来:“阁主!实话说,我们大伙一直以来,都觉摸不透方枕诺的为人,可是你对他却始终相信,今天的事实已证明了一切,现在我们相信你的眼光,你又为何这样不相信自己?”
姬野平见众人面上森森凝郁,似有怨弃之态,一对龙眼虚了一虚,忽然射出两道坚毅寒芒,揽红枪阔行两步踏上船头,目光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地缓缓扫了一圈:“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这样相信小方?为什么对长孙大哥还不放弃?”他顿了一下,“因为他俩和你们以及刚刚沉入水中那些人一样,都是我的至亲兄弟!”
姬野平道:“不是我没有信心,而是大家都对一件事会错了意。我想找他回来,不是想依靠谁,聚豪阁能走到今天,也不是依靠一两个人的领导得来,而是依靠着你我大家、依靠着阁中这上上下下、千千万万的兄弟。长孙大哥虽然一时为女色所惑,走错了路,可他依然是咱们的家人、兄弟,他不该掉队,但掉队之后,难道咱们就该扔下他不管?”
短暂的静默之后,人们逐渐理解了他的意思,心底便如水流般缓缓连接贯通起来,每流到一处,便有一声轻轻的呼唤响起:“阁主……”“阁主!”
姬野平摆了一下手,继续道:“他的事总归还是个人小事,先且搁在一边。这些年来,咱们开展漕运、经营生意,一向诚实守信,公平合理,咱们身份是黑的,心却是红的,手里的刀是凉的,身上的血却是热的!官府不仁,烧船封海、募投圈地,把大家逼得背井离乡,为了一口饭吃,走到了一起,现如今,东厂督军杀入洞庭,更不会放过庐山、太湖的兄弟,他们这是想把咱手里最后这碗饭也夺去!大伙说,该怎么办?”
众人纷纷喝道:“打!”“反了!”
姬野平将红枪平平高举,压下众声,说道:“弟兄们!你们错了!咱们不是造反,更不是顺应什么狗屁天意,一个大活人,理直气壮地就应该活得有个人样,都是人肠子里爬出来的,凭什么就要给他们当牛做马?受他们的侮辱和欺凌!”
“对!”
“阁主说得对!”
姬野平道:“我说得再对,不如江哥说的对,求人不如求己!我只问一句:咱们的土地、财富和尊严,以及一切被凭空抢走的东西,要靠谁才能夺回来?”
“靠自己!”
“自己!”
“自己——”
一片轰然应和声中,余铁成、郎星克等人眼神交对,都不禁点头欣然,颇有喜出望外之感。
只有江晚沉默不语。
长孙笑迟的凝聚力是领导众兄弟打出来的,是在经营创业中创出来的,跟着长孙阁主,就意味着财富与胜利,他在阁众之中形成的甚至不是威望,而近乎是一种信仰。
所谓领袖,就是一个能给予别人梦想以及实现这梦想的强大信心的人。如今的姬野平,是否真的具足了这样的底气?
只见姬野平侧头问道:“冯兄弟,你手下应该还有些船吧。”冯泉晓道:“是,一来怕人多碍眼,二来怕河道内不好掉头,我把其余的大船都安排在调弦入口等候。”姬野平凌风放眼,见暗空里月隐星灰,这一夜已所剩不多,道:“咱们突破的速度已经很快,但是走调弦入长江毕竟绕远,传我令,大家加快速度,争取在拂晓之前与大船汇合,到了江上顺流放帆,再歇不迟。”
“吼!”千人同声共气,一扫颓疲,船队航速骤提。
行出里许,江晚忽道:“阁主,我想起件事。”
姬野平问:“什么事?”
江晚道:“官军主力若在庐山,为数一定不少。咱们这两千多人到了恐怕也是杯水车薪,依我看,对古田方面还应该多加争取,否则后续作战很难开展得起来。”楚原道:“这倒是。你们支持韦银豹这么多年,他纵然变脸也不至于那么快,方兄弟和他没打过交道,可能担心过重了一些。古田义军目前接近十万,不是小数目,如能争取过来,力量可是不小,哪怕只是拖住俞大猷,也至少让咱们少了份后顾之忧。”
姬野平想了一想,道:“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过。江哥,你给他写封信给吧。”江晚点头,哧啦扯下块衣布,用指头醮身上的血,就在布上写起来。
邻船上卢泰亨始终眉头深锁,瞧了一会儿,道:“不是我念倒霉咒,军师说得丝毫不假,韦银豹这人生性多疑,防人心重,而且最不相信汉人,这回的事一出,咱们这信恐怕连递都递不到他跟前。”
大伙一听,脸色又复凝住。古田义军多是苗瑶獞人,多年倍受汉人欺凌,刻恨入骨,聚豪阁每把收拢来的汉族农民、渔民输送过去,他们都要经过一番严格审查,用起来也不比本族信任。韦银豹更把自己多年反明始终能逍遥法外的原因,归结在这种排汉防汉、任人唯亲的策略上。卢泰亨在阁中地位已经不低,去过古田几次,基本也都没见着韦银豹的面,现在这情况之下,可就更为难说了。
虎耀亭道:“恁么着,我去!”
江晚将书信写完,听着卢泰亨的话正自沉吟,虎耀亭这一突然发言令他愣了一下,随即喜道:“我倒忘了!这一趟确是非你不可!”将信递过:“你这伤可是不轻,一路须当小心!”虎耀亭道:“小事一桩,没说的!”揣起血书,单臂一摇,蜻蜓点水般连跳过几艘小船上岸。他手下中有二人急请令随行照顾,姬野平点头,二人也飞身上岸追去。
眼瞧三人消失在林岸之间,姬野平还有些发愣,没反应过来怎么个“非你不可”。冯泉晓见状倒乐了:“阁主,你平日尽和老云在一块儿吃猪肉,怎么把虎爷这档事都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