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书荣华一笑:“并不是所有降人都要卑躬屈膝,一副奴才相的。”程连安脸上通红:“是。”郭书荣华道:“不过小心使得万年船,既然你提出来了,就下去观察观察他也好,还有,安思惕既是你的手下,身后的事情,你就亲手操办了罢,今晚不必回来伺候了。”
“是。”程连安打了个躬,顺势从怀中掏出手帕,将刚才众人站立过的地方迅速揩抹一遍,转身离开,走到梯口时,只听身后郭书荣华似问非问地道:“宫里,不知还有几个姓安的。”
他浑身一抽,感觉心脏在后背上打着鼓,赶忙回身低头:“回督公,这个……奴才就说不太准了,好像三个两个,还是有的。”
只听郭书荣华“嗯”了一声,喃喃自语般道:“宫里补人不易,可要省着些用呢。”
程连安眼也不敢抬,将头又低了一低,转身缓缓退下。
曾仕权跪在那儿,脖子往后拧着,直到步音再也听不见了,这才转过头来,笑道:“督公,敢情您心里清清楚楚的,我还说呢,这小把戏,怎么能把您瞒哄过去?”
郭书荣华闭上了眼睛,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曾仕权表情微苦,又嘻皮笑脸地道:“这冯公公也是,当初这‘安祖宗’的臭名儿教徐阁老捅到皇上那儿去,他没反应,如今徐阁老倒台了,他倒想起来着补了,又出这么个馊主意,拿这姓安的替他干儿子顶灯,这叫什么事儿啊。”
郭书荣华道:“你还以为,这安思惕真是冯公公派下来的?”
曾仕权一愣,立刻会了意:“若不是,难道是他借个引由子,冲冯公公要来,却把他老也瞒在鼓里?哎哟,这小猴儿崽子——”
郭书荣华道:“徐阁老把他的事捅到皇上面前,冯公公总是难辞其咎,这事倒该咱们出面遮掩。程连安这么做了,是替自己、替冯公公解围,其实也是替咱们省了事。”
“可是,”曾仕权道:“督公,不管怎么说,总该好好点他几句,您这也太大度了,这厂里教他这么闹下去,以后还了得?”
郭书荣华眼皮略撩,淡瞧着他:“你闹的动静,比他小么?”
曾仕权脸色大苦,忙以头触地道:“小权知罪,小权知罪!”
郭书荣华看他一会儿,转开脸去:“程连安心眼不少,比以前已经收敛很多,他不会得了这点小志就猖狂起来。”
过了片刻,又轻叹道:“起来罢。你啊,看着比谁都精明,偏偏最不好使的就是这脑子。唉……所幸还有一颗忠心,否则,真不知该留你何用了。”
曾仕权往前跪爬了两步,低低道:“督公,这小崽子早晚是个祸患,要不然就……”忽然在郭书荣华眼神里看到一种凌厉,顿时被扎得抽了一下,偷眼瞅瞅榻上,不敢再往下说。
过了好一会儿,他觉得缓过点精气神儿来,这才又低低地道:“督公,我知道您爱惜人才,可他这会儿就如此精明狠毒,将来要是使坏使到您的头上……督公,养虎为患,可要三思啊。”
郭书荣华没有回答,站起身来,凭窗眺望。像有蒸笼突然掀开般,一片雾正在江面掠水远去,近岸处,半枯的苇草凶猛地摇动着——那是一种足陷地狱并想挣扎逃离的凶猛,它们泥足深陷,呜呜嘤嘤,苍老如病,仿佛体内由大地母亲赐予的血液正被快速地抽回、剥夺去。而江面,雾去后是一片碧碎的琉璃,在滚动中不停地收割着云影,挤出脆脆的茬声。那云仿佛也流血了,不见了悠闲与飘逸,在苍白中蜷曲、抽痛、滴沥着,像濒死的水母,融化了皮囊,只剩一派腥腥的粘腻,被月色调稀。
望着这景色,他的目光变得极其悠远。过了很久,和缓地道:“你不觉得,那孩子像一个人么?”
曾仕权恍惚了一下:“您是说,陈星?”
郭书荣华语气缓慢沉旷,如岁月的旁白:“当初……他领导鬼派群英与我争衡,着实斗得精彩。可惜,那样一个收不服、拿不下、拢不住的人,偌大东厂、许多年来,也只是出那么一个。——仕权,你把自己格局定得太小了,看见比自己好的,总想往下踩,这对,也不对。斗争培养人才,你却不懂得把自己的嫉妒转化成向上的动力——这些年来,我的对手只有自己,而我对自己却太熟悉,早晚会变得麻木沉沦,东厂也会失去生机。它和衰老一样,是一种浅移默化的侵蚀,如果我们不能时时自省,时时警惕,那么等待咱们的,便只有灭亡一途,没有退路,毫无余地。”
曾仕权仰起脸来:“……督公,小权实不明白,难道为了这样一种刺激,要咱们把命都押进去?哪怕有一天,咱们被别人打倒,哪怕有一日,被人家踩在脚底?”
郭书荣华道:“古来若论富足,莫过于北宋,然而你可知道北宋是怎样亡的?他们就是在那样一种富足与自满中沉沦,最后迷失了自己。大明的土木之变,已几近于当年的靖康之耻,说明在那之前,国人已经陷入了这种迷失。人总是贪图安逸,不能自强,需要鞭策。东厂可以监摄官员,左右天下,正是可以抽醒这迷失的鞭子。而你我,此刻正幸运地坐在这个位置,把鞭柄掌握在手里。——仕权啊,你看到吗?我们眼前的大明,就像郑天笑和长孙笑迟他们说的那样,真的有些腐朽了,只有让它从迷失中超拔出来,不断在斗争与鞭策中去完善、成长,大明才有傲压唐宋,成为一代天朝、名符其实的机会。至于你我,不过是时轮下的蝼蚁,管这粉身碎骨来得是早是迟、由他由己,又何值惧惜。”
曾仕权跪望着督公背影,觉得这声音似是从他背心透出,有着鼓声一样的沉闷与厚重,一时茫然若失,低下头去。
不知何时,郭书荣华已回过身来。他俯身拿起桌上那柄胁差,轻轻拔出少许,赏看着刃锋:“你看这倭刀,夹钢百煅,覆土烧刃,它的冶炼精度、淬火工艺,完全超越了咱们军中配备的水准,还有红夷人做的那些大炮、火器,咱们费尽心血仿制出来的,威力和耐久度仍远远不及。这说明在你我认知以外的世界,有着无穷广阔的天地,更有着无可预测的危机。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大明要面对的,是比瓦剌、西藏、土蛮、鞑靼还要凶残狠毒的对手、难缠十倍的劲敌,对此,我们不能不有所准备,不能不有所警惕。——你明不明白?”
曾仕权瞧着刀刃直勾勾地听着,觉得去想这种捕风捉影、十年内都未必能发生的事,实在有些杞人忧天,忽见督公目光罩下,心头不禁为之一颤,立时将身子往下伏低道:“督公!督公高瞻远瞩,小权愚鲁,未能通透尽知,但小权知道,只要是督公的话,那就一定是对,只要督公吩咐的,小权照做就一定没有问题!小权唯一能做的就是和老大、老吕、小康一起,带同东厂上下全体干事精忠团结,紧随您的脚步,想督公之所想、及督公之所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说罢以头触地。
他脑后的发际稍显蓬松,脊梁将水红色披风撑出弧形圆整的一片,左肩头有五个不明显的黑印,像是被谁的脏手按过一下,是火把飞星烫出的窟窿。郭书荣华凝视半晌,嘴角微动,牵带出一丝类似笑意的表情。
他搁下胁差,提起琵琶坐回案后,低头调着弦,淡淡道:“你下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