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微微一笑表示安慰,继续道:“有些人的眼中只有权势,只有敌人,只有你死我活。要维护住眼前这稳稳当当度过的每一天,须付出多少物力、心力,他们永远不会明白。”
他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将目光投向宣云浮动的天空:“皇上新登大宝,总想要做出些功绩,可是如今国力衰颓,并非好的时机。去年在西边打了胜仗,是因当时王崇古袭河套,败袄儿都司副王,俺答分兵去救,被常思豪一伙抓住机会,侥幸而已。可是皇上以偶然为必然,过分强调民心士气,又想对西藏用兵。西藏地处边远,尽是冻水寒山,人马皆不得行,如何战之能胜?如此种种事端,数不胜数,我屡谏不听,无奈只有请辞,不想竟有人以为我是在倚老卖老、要胁皇上,将朝廷大事当作了市井中讨价还价的生意,真让人哭笑不得。”【娴墨:政治人物眼光不同,看到的事情也不一样。徐阶维稳的办法是不作为,因认为支撑且难,世事已无可为。而小常却始终秉承着事在人为的理念,想要通过努力来改善这个世界。人与人之间往往由于理念的不同,而产生对抗,进而升级为仇恨和人身攻击。就像争左侧通行好还是右侧通行好一样,最后争的已不是路该怎么走了。现代社会多党执政的,相互攻击辩论,整日不可开交,就是在闹这个。】【娴墨二评:隆庆对徐阶的定语是“谋国之人”,谋字可思。治国难,谋国更难。】
邹应龙道:“燕雀自得于两树之间,瞧见大鹏展翅,还要窃笑相讥,岂知天下尚有鸿鹄之志?对于此般无知小辈,恩相实也不必介怀。”【娴墨:邹的思想还在权力斗争层面,看不透云上的风景。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和张齐是一样的】
徐阶叹道:“不能小瞧他们呐!如今这班人已经飞上枝头做了凤凰,可怜大明天下,眼看就要落入这样一群小人的手里了。”【娴墨:邹当初倒严时便是工具,如今还要当工具使,故有此语。胜利者永远要退一步观察战场,而搞执行的则永远是可牺牲的。可怜现在小年轻被些成功学书搞得头晕眼花,天天念叨自己要有行动力、执行力,其实是学成一条听话的狗罢了。给加西亚的信都是老板们买去给员工看,销量才那么大,何以故?都想要条狗而已。可怜的是人不自悟,反以此书为职场准则人生信条,让人思来不知该笑该哭。】
邹应龙道:“恩相放心,有您在,有学生在,岂能让他们得逞?”
徐阶沉默了一阵,摇摇头道:“如今我这匹老骥,是迈不开步,也拉不动车了。前些时从万寿山上下来,我在府中深思良久,已经决定再次上表请辞,告老还乡。”邹应龙惊道:“恩相!”徐阶张手示意他先不要太过激动,继续道:“可是没想到,常思豪一伙这次从南方归来,竟然掳去了璠儿和琨儿,他们这是把老夫往绝路上赶啊。”邹应龙眼睛一瞠,显然没想到竟有如此大的把柄在对方手里攥着。想了一想,说道:“两位公子的事情,最多让您脸面上难堪,所以等于无用。对方如今按兵未动,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个层面。我看咱们不如与之周旋一下,救下两位公子之后,再徐徐图之为上。”
徐阶道:“对那两个孽障我已不抱希望,只是咱大明风雨飘摇久矣,老夫费尽心力,好容易维持住一点局面,若是将大权交落在常思豪这班小人手里,实不知会闹出什么样的乱子来。这伙人既不同于官场,又非一般的江湖侠士,他们心狠手黑,阴损毒辣,非同一般。百剑盟踞京百年,树大根深,除了传播剑家那些奇思逆想,把控京师周边经济命脉,又把手伸进内阁,与高拱合谋参与政事,老夫多次想除之后快,然始终抓不到其把柄,未能轻动。可是这些让老夫头疼不已的人物,竟也只在两三月的光景间,便被常思豪等一力并吞【娴墨:绝响之罪,全落在小常头上,是冤,又不冤。一则小常有回护绝响之心,过于疼溺,一则是绝响刻意攀附,软泡着小常下水,天下人只记得盟主是谁,几个知道总理事?】。就连堂堂的白教金刚上师也暗折在他们手上,退归雄色山去了【娴墨:带一笔丹巴桑顿,使白教不冷,又引后文】。如今京中随处可见的除了东厂干事,再就是他们的人【娴墨:谁人?哪有小常的人,全是绝响的人,剑盟、秦家合一,绝响在京可谓风光无限,所谓西金克木,大发利市也】。这些人武功高强,整日挎刀背剑,好不威风。要真动硬的,咱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邹应龙脸色也凝重起来,思忖着喃喃说道:“现如今常思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还稳得住,看来是和百剑盟一样,想耍一耍手腕。这倒是件好事,他们想要稳接玉壶,暗转乾坤,就给咱们留下了周旋的余地和可能。【娴墨:玩硬的怕,玩政治则正中其下怀。故不管官场商场职场,要赢过对方,就要搞一套自己的规则让别人适应。能者在规则下与人拼能力,而强者却创造规则让别人来适应,你适应了的时候,我却又变了,你永远在追我,就永远赢不了我。】”
“是啊,”徐阶道,“如今两下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我却心力交瘁,感觉难以支撑,这也是加急召你回京的主要原因。”
邹应龙颌首沉吟片刻,道:“百闻不如一见,如此学生便和他们接触一二,察颜观色,相机而行。”此时远处有人从园门钻入,报说李次辅、陈阁老、张阁老、云中侯等人都到了,二人对个眼色,转身回奔内院。徐瑛此时已经将众官引导入席,各自落了座,大家一见徐阶露面,都起身拜贺,献寿联、赠寿诗、赋寿文,一场热闹。徐阶坦然应受,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令众官归座开席。常思豪和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被安排在了同一桌,和他们也没什么话讲,此刻东瞧瞧西望望,心里暗暗起急。只因从打早上起来便找不见秦绝响,眼看时间要到,自己便带着其它礼物先行过来了。他心知秦绝响和徐渭闹别扭,相互瞧不起,可是没想到他连自己的话也不听,到现在不见人影,多半是不肯放徐大徐二,又怕自己责备,干脆连个面也不露了。
正忖想间,徐阶引邹应龙走了过来,和三位阁老打过招呼落座,又单独给他作了介绍。邹应龙见常思豪肩宽背厚,凛凛生威,坐在椅上比另外三位阁老高上两头还多,笑道:“下官远在江西便听过侯爷的威名,今日得见,果然龙精虎猛,气宇不凡。”徐阶道:“云卿啊,侯爷乃是当今皇王御弟、我大明柱石,你要多多请益,多多亲近才是。”邹应龙连连点头。常思豪一瞧架势就知道这是徐阶的近人,笑道:“我这人又浑又粗,邹大人才高八斗,学富六车,能跟我请益出什么来呀?这做官的本事,我还得好好向您学呢!”
张居正道:“侯爷,这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乃是成语,并不是加一车就显得更高一层。”
李春芳笑道:“叔大啊,侯爷不过开个玩笑,你怎么还当真了呢?”
常思豪却丝毫不领他遮掩的情,笑道:“原来如此,张阁老,多谢你呀。我这老粗哪懂得那么多呢?就觉着唱戏总听说什么‘五车裂’之类的,好像挺惨,这学富‘五车’有点不吉利,六六大顺,所以我才给邹大人加一车呀。哈哈。”
五车裂是用绳子拴住头和四肢,用马车拉开,使人四分五裂的酷刑,“加一车”要拴在哪里,也就不言自明了。他这语带双关嘻嘻哈哈,却字字透着狠意,把邹应龙听得尿道一紧,心想:“当着四大阁老竟也敢撂这等狠话,这厮真是嚣张得很呐!”【娴墨:和牌九高手玩麻将,这就是打乱游戏规则,小常不知此道,但不知不觉中在应用此道。粗人、浑人不是好话,却恰好能拿来对付官场假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