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五人一羊的共同生活也已经进入第好几个月了。每天早餐时间总是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今天也是同样的光景。
「吃饭了!」
笑嘻嘻地扯开嗓门大喊的人是琴梨;在她身旁,面无表情的凌央凝视着不知何方的空中;再过去一点的位置上,巴将眼睛凑近了早报,正在看报纸。
那三个人一到饭厅就马上坐到椅子上,丝毫没有打算站起来的意思。于是会帮我做早餐的就剩下两个人,当然就是芦荟和野野香了。
「野野,盘子很烫很烫,你要小心点喔。」
芦荟从我手中接过盘子,再递给野野香。附带一提,芦荟的工作就只有这样。
「哇」
野野香用那双紧张得发抖的手端着盘子,动作僵硬、步履维艰地走向餐桌。
话虽如此,早餐是吐司、煎蛋和优酪乳这三样,负责料理的只有我一个,芦荟和野野香只是在厨房和餐厅间来回端盘子上菜而已。
野野香身高不及流理台,让芦荟做事又太危险,巴就算拜托她也不会帮忙;凌央则是完全不晓得她在想些什么,至于琴梨,她不如什么都别做,事情才会顺利进行。所以今天我还是围着和我一点都不搭的围裙做早餐,老实说我也早就习惯了。
「话说回来,为什么早餐的内容总是一成不变呢?」
巴的视线离开了体育新闻版,一脸正经的问。
「偶尔来顿豪华一点的早餐应该不为过吧?一直反复荷包蛋、煎蛋卷和美式炒蛋这三样,我也差不多要吃腻了。」
就算你这样要求,我其他的拿手菜也只剩下水煮蛋而已。
「除了蛋以外不是还有其他东西吗?像是牛角面包、土耳其咖啡、凯萨沙拉等等等等。」
牛角面包还另当别论,我根本就不晓得另外两样的作法。况且我最重要的莫过于成本效益。爷爷的存款所剩不多,拜托你也为我这样精打细算的苦心设想一下。
「要是不顾虑到我们的美容和健康问题,那怎么行呢?最近我总觉得自己的头发失去光泽,唉,这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面对不轻易善罢甘休的巴,我也只能耸耸肩。
「唉,天晓得。」
根本无法期待能冒出什么特别的早餐来才是,要是她愿意自己动手做的话那还好,然而那只是永无止尽的梦想罢了。就在我想到爷爷发明的东西里是否有自动调理装置时。
锵的一声响震鼓膜。一看,野野香刚刚端在手上的装荷包蛋盘子翻倒在地、她自己也跌倒了,不过发生顺序好像说反了。
凑巧的是那正好是巴的份,巴尖锐的声音随即响起。
「野野香!看看你做了什么好事!」
「呜呜对、对不起」
野野香惶恐地缩起身体。巴继续说:
「你向我道歉做什么?要道歉就向生了这颗蛋的鸡道歉!」
野野香一边哭、一边朝掉在地上的荷包蛋深深低下去。
「对、对对不」
芦荟在野野香身旁蹲了下来,捡起翻倒的荷包蛋。
「没关系、没关系。鸡妈妈一定会原谅你的,只要好好拜托它,就会再帮我们生蛋的,这个就给喵喵们吃吧。好不好?」
「唔唔唔。」
「鸡可能无所谓。」
我指出问题点。
「冰箱里已经没有蛋了。刚刚那是最后一颗。」
这时芦荟提议。
「对了!我们就各分一点给巴吧!」
「咦?已经没了喔!」
琴梨好像早就一口吞下荷包蛋了。
「你也不早点跟我说!对不起啦,巴!」
「我根本就没指望过你。」
巴不悦地说完以后,神色怨恨地看着地板。有几只从院子跑进来的猫,早已期待万分地等着这颗蛋会如何处置。
要安慰手撑在地上、泪眼汪汪的野野香也是一大难题。巴转过头去,凌央也只是一味地注视着自己的盘子;说到琴梨,不晓得是不是对周遭的情况浑然不觉,总之她早已将早餐一扫而空,正准备离开座位。
「我吃饱了!拜拜!我早上还有练习!」
「对了,你之前说你是参加什么社?」
琴梨精神百倍地回答我:
「长曲棍球(lacrosse)、女子足球和雪战同好会!偶尔还会去田径社!今天是哪个咧?反正去了就知道啦!」
话一说完,她全力冲刺出了饭厅,就这样直接跑出玄关,只留下一阵旋风。
「野野,你快吃吧。不然又要迟到啰。」
「呜呜」
芦荟帮颓丧的野野香把面包撕成小块,接着又对凌央说:
「凌央,准备好去上学了吗?有没有忘记带什么东西?要先确认过课表才行喔。」
「」
凌央一言不发地盯着芦荟,点了一下头,又继续慢慢咀嚼。
巴拉开椅子站了起来,始终面向旁边,就这样离开了厨房。她一向都会把自己餐具拿到流理台,但是今天却留在原位。我叹了一口气,把琴梨和巴的盘子叠了起来。
好不容易才吃完早餐的芦荟等三人在玄关到齐了,芦荟一脸春阳般的笑容,牵着野野香和凌央的手。包包挟在腋下,带着两个人这副模样也是每天早上惯例的光景。
「路上慢走。小心车子喔。」
鞋柜上的羊偶骨碌碌地转动眼部镜头这么说了。芦荟还以微笑。
「嗯!小加。我们走啰。」
芦荟转向我。
「那,小秀,我们出门啰。」
她轻快地说完以后,芦荟和野野香、凌央这国中部三人组就走出了爷爷家大门。
目送她们以后,我想自己差不多也该准备去大学而转过身时
「嗯?」
鞋柜旁摆着一样十分眼熟的东西,那是芦荟一直随身携带的厚重精装书,不时成为她迟到原因的植物图鉴。
「怪了,她从来没忘过啊」
被遗忘在玄关的一本书。
事后回想起来,那就是今天发生事件的前兆。
*****
我在大学餐厅吃饭时,别在领口的徽章传来熟悉的旋律。我敲了一下徽章顶端,音乐骤然停止,接着一个电子语音说话了。
「我是小加。您是小秀吗?」
「我要挂断了。」
「那可不成!就是因为有紧急事态发生才特地通知您的啊。」
「反正又是怪物出现了吧。」
「不是。」
加尼米德的声音中隐约挟带着哀愁。
「芦荟小姐似乎在学校里昏倒了。请您务必尽快赶去。」
「芦荟?不是野野香?」
我边说边站起身来,一手拿着吃到一半的鸡肉奶没拉面汤碗,和上同一堂课的同学挥挥手,就离开了。
「没错,正是芦荟小姐。刚才从学校那边来了通知,症状似乎不是那么严重,不过」
「是什么病啊!我根本没听说过她有什么病症!」
「并不是**上的疾病。可别小看我的身体监控系统,我可以确定芦荟和任何疾病都无缘。」
「那怎么可能会昏倒!」
「您说得没错,所以我非常担心,担心得无法自拔,于是我现在正一路飙车前去接您。啊啊、芦荟小姐要是她有个什么万一的话,我说不定会启动屋子的自爆装置。」
「拜托你千万别那么做。应该说,别把那种东西装在家里头!」
在走到餐具回收区前,我就把拉面吃完,接着一路冲向校门口。
加尼米德紧急煞车,和我抵达校门口几乎是同一时间。我准备坐上这半调敞篷车的驾驶座时,一只浑身脏兮兮的羊布偶当场映入眼帘。
「你是怎么上车的?」
「用、爬的。费了我好大一番功夫。」
加尼米德从羊角底下伸出机械臂,比出万风的手势。我想像从玄关一路蠕动爬行到停车位的羊怪,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您那是什么反应!枉费我面对猫咪半路的挑衅时仍不忘必死决心!更要紧的是,您看!芦荟小姐亲手缝的这身模样都被弄成这么脏了!」
「我知道了,你快开车啦!」
在我系上安全带的同时,由加尼米德所操控的敞篷车,引擎像是接上了氮气钢瓶似地猛然发动。我和加尼米德就这样一路无视所有交通法规,赶往芦荟她们就读的女校。
几分钟后,肯定让轮胎磨损不少的恐怖兜风结束了。我有些一拐一拐地下了车,仰望眼前井然有序的校舍,是间感觉不错的女校。真不愧是制度完善、从幼稚园到大学部全都一应俱全的学校。
「拜托你放开我。」
「我不要!」
加尼米德吊在我的一只手上,都是因为它的机械臂硬抓着不放,还惹来警卫怀疑的眼光。要不是这两个人来到玄关接我们的话,警卫肯定不会放我们进去吧。
「芦、芦、芦荟她、芦荟她、芦荟她她」
不知所措、随时要哭出来的野野香,以及
「」
始终保持沉默的凌央一路带着我走进去,我这还是第一次进女校,有种说不上来的紧张感。下午的课似乎还没开始的样子,一旁国中部的学生们各自以好奇的眼光看着我们。投向加尼米德的目光让人如坐针毡,只是这样一直默默地走,感觉也很尴尬,于是我试着发问。
「听说芦荟昏倒了?」
「芦她是、是」野野香回答。
「」凌央沉默。
「那,芦荟现在在哪里?」
「保、保健保」
「」
「是保健室啊。」
「是、是在室」
「」
在进行上述的问答时,就来到了那间保健室。凌央脸上不见一丝犹豫的神色,她直接拉开门,用那双干冰似的眼睛仰望着我。
芦荟睡在一张白色的床上。那双总是神采奕奕的眼睛现在正闭着,抿着的嘴呈波浪状,睡得正香。
回转椅嘎吱作响一阵,一身白衣的年轻女校医转过身来面向我。
「你不是挂川同学的哥哥吧?啊,你是小秀!」
为什么她会知道呢?就在我摸索这个问题的答案时,对方先开口了。
「挂川同学还有三隅同学来这里的时候,总是把你的事挂在嘴上喔。」
芦荟还另当别论,野野香话多的样子还真是超出我的意料之外。
校医要我坐下以后,说了:
「谢谢你,雪崎同学,忙到这里就好了。三隅同学也是,你们都先回教室吧。」
「秀那个、那个」
野野香双手合十,嘴唇颤抖不已,眼中泛起泪光,我朝她点点头。这时,茫然伫立的凌央手上多出了一本不知本来藏在何处的簿册。
「」
她翻开其中一页给我看。写着「病情稳定」。她又继续翻下去,接着是「健康第一」、「合家平安」等四字成语,最后
「拜托你了。」
她淡淡地说出这句话以后,非常优美地行了一个礼,接着不慌不忙走向担心得不知所措的野野香,牵起她的手,出了保健室。
「这么相亲相爱是件好事呢。」
女医生笑眯眯地发表意见,再次面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的我。
「关于挂川同学的病情」
「呃、是。」
我试着甩开加尼米德的手,同时勉强做出回应。它就是不放开。
「她同时并发轻微发烧、腹痛、头痛、晕眩、心悸等症状,我已经先让服下镇静剂了。」
「请问病名是什么?」
我最在意这点。女医生似乎觉得很有趣似地看着我和加尼米德,一边回答:
「我就开门见山的说了,是压力。」
「压力?」
「对。这病是心因性的。对挂川同学而言,这就像是她的宿疾一样。」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一边瞪着加尼米德,一边喃喃自语。羊的镜头转了一圈。
「唉呀,是吗?去年也是平均每几个月就被抬进来一次耶啊,这么说来,升上二年级以后,这还是第一次发作呢。我还以为早就痊愈了。」
校医女士看着芦荟的睡脸,露出了微笑,接下来看着我,又笑得更开心。
「挂川同学现在是住在逆濑川老师那边吧?你是他的孙子吧?」
「嗯,是啊。」
「大家处得还愉快吗?刚刚那两个人,还有高中部的那两个人。」
一点都不愉快。我想起早上的风波。不过至少芦荟和其他人应该都处得还不错。
听我这么说完以后,校医女士开口了。
「挂川同学一直都保持微笑吧?在学校也一样,她就是以这种方式来散播光与热给周围的人。」
「她这种个性常常帮了我很大的忙。」
「可是,长期维持发光发热的状态,是会造成很大的负担的。」
我本能地将视线投向芦荟的脸。
「也就是说,有时候芦荟其实是在勉强自己笑啰?」
然而女医生摇了摇头。
「可以肯定那都是发自内心的笑。挂川同学的笑容,不论何时都没有一丝虚假,可是她在无意识中还是会有心痛的时候。」
这么一说我就想到了。
「如此说来芦荟在学校该不会也是都扮演一些像是仲裁、或是劝人家和好之类的角色吧?」
「你脑筋挺灵光的嘛。你说的没错,在挂川同学开朗真诚的笑容打动下,只是因为一点点不愉快就吵架的那一方反而会觉得自己很愚蠢,就是这么回事。」
「原来如此。」
「还有」
女校医稍微放低音量。
「你知道挂川同学家里的情况吗?」
这么说来我对她们的事情一无所知。
「挂川同学的父母都专注于工作上。父亲已经到国外出差多年,母亲似乎也是每天都要忙到很晚才回家;所以当我听到挂川同学到逆濑川老师家寄宿的时候,我个人是觉得这样应该会比较好。」
这件事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话说回来,听到爷爷被人称做老师,耳朵挺不能适应的。
女校医发出了高雅的笑声,站了起来。
「你可以在这边待一下吗?我等一下有会要开,挂川同学就麻烦你了。我想她等一下就会醒过来,帮我转告她说今天可以先回家没关系。」
呃,该怎么办呢
在我还在思考的时候,女校医已经拿起床上的文件,走出保健室了。
总之我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双手环胸。
就在我望着芦荟那张即使睡着了仍像是在笑的脸庞时
「真是惹人怜爱的睡脸啊。」
要是一直装成是布娃娃,那该有多好啊。偏偏加尼米德却说话了,这死家伙到底要抓我的手抓到什么时候。
「睡在保健室里的芦荟小姐,噢噢,真是美妙啊。这完全有别于一般的状况。正因为是在学校这样的场所,我所有的感知器才会从这个空间充分感受到这个状况的特殊,您不这么认为吗?」
「你在病人面前说这什么话啊。」
「您才是,持续沉睡的芦荟小姐就在眼前,您还在犹豫些什么呢?现在四下无人,这间保健室里面只有单独的两个人,加上芦荟小姐现在正化身为睡美人,您该做的只有一件事。希望您不要违背我的期待。」
「谁管你啊,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吗?」
「我并不知情。实在非常抱歉。」
加尼米德的声音消沉了些。
「不过,其实只要好好想一想,事情就显而易见了。即使在我等居住的大宅中,仍旧有隐形的精神性冲突,巴小姐个性神经质,野野香小姐又是那副德性,琴梨小姐天真过头,凌央小姐完全不懂看人脸色。就是因为有芦荟小姐在,五个人才能和平相处至今,我这么说并不为过吧。」
「虽然我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经你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是这样。」
「这次是我们要付出代价的时候了,得想办法做点什么才行。」
不过该做些什么呢?
「当然是照顾病人。来,快行动吧,现在就是您和我一起充分照顾芦荟小姐的时候了!」
「好了!你给我安静一点啦。」
我看着芦荟那张非常适合「睡得香甜」一词的睡脸。那张脸就像是在阳光充足处缩成一团的猫似的。那那合不拢的嘴唇更让我强烈如此觉得,她的表情平静得让人全然不觉得她是因压力而昏倒。
「」
芦荟一直戴在头上的发夹就放在枕边,看起来像是一颗橙色的球。我一时兴起拿在手上,仔细一看,那好像是某卡通人物,造型类似柳橙装上手脚。摸起来的手感像海绵。
「让你操心啰。」
我的这番喃喃自语,居然得到了回应。
「没这回事喔。」
我往下一看,芦荟的眼睛带着笑意,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来。
「那个是从瓦伦西亚(Valencia)星系来的宇宙人柑橘君喔。纯手工,借我一下。」
从我手中接过似乎是叫柑橘君的玩意儿,芦荟突然换了个说话口气,说起话来。
「哟,芦荟。你为什么躺着呢?」
似乎是当自己在表演腹语术。
芦荟:「嗯,柑橘君,那是因为肚肚稍微有一点痛了起来。」
柑橘:「那可真是不得了,你不要紧吧?芦荟。」
芦荟:「我不要紧喔,睡一觉就好了。」
柑橘:「真是太好了,这样就可以放心了。」
芦荟:「嗯。」
柑橘:「万岁。」
芦荟:「嗯~~~~~」
芦荟似乎已经想不到后续。她歪着头,似乎在思考接下的台词。轮到我开口了。
「你真的不要紧吗?」
「嗯,全好了。」
虽然芦荟嘴上这样说,但看起来并不像是完全康复了的样子。或许是药效的关系,芦荟的眼神总显得有些茫茫然的,我把手放到她的额头上,确实还有点烫。
「对了,你是从什么时候就醒来了?」
「刚刚,就在小加说什么『付出袋子』的时候。」
芦荟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坐起上半身。把柑橘君夹回头上以后,准备下床。途中脚步一个不稳,我赶紧扶住她。
「还是回去休息会比较好。」
我点头同意加尼米德的提议。
「就这么做吧。能走吗?」
「呖,不过得先去拿书包。」
她蹒跚的步伐真是让人捏一把冷汗,我叫住芦荟,最后决定听从加尼米德「就一路背她到车上如何?至于书包,拜托凌央小姐就行了。嗯,这样最好!」的一席话。
「咦~~?真的好吗?我真的很重很重喔。」
「别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