籍儒闻言似乎一怔,他抬起秋水般的双眸深深地看着我,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勾勒出落寞的芳华。
他轻启薄唇,低低地道:“籍儒知道了,籍儒一定不再给太子殿下添麻烦。”
我微微颔首,终是离去。
第二日父皇召见我时我心中微惊,却在前去长乐宫的路上心情渐平复……看着巍峨的大殿,我忽然觉着,似乎不再有什么东西能真正牵起我的情绪。
我缓步迈进殿中,只见父皇似乎在与陈平商量事宜,见我禀报而入,父皇挥了挥袍袖,陈平便告退而去,只剩我和父皇时,父皇领着我来到了他的后室。
他指了指坐塌上的团浦:“盈儿,坐下来说话。”
我恭敬颔首,便危衣正襟落座于塌上,父皇微笑着看我:“这几仗下来,你倒是越发沉稳了,朕如今每见你,便总心生感慨……你大了,朕也老了。
你见识历练了世情,眉间都看着开阔许多,见你英气杰济,猛锐过人,朕也为你骄傲自豪……”
我恭敬地答道:“这都是父皇教导有方,儿臣身为太子,理应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而尽些绵薄之力。”
父皇闻言,叹了口气,皱眉盯着我:“你啊……就是这点不好,做什么事都过于谦让讲礼了。朕还记得……有次你在酒宴中斥责戚夫人,那时你气势恢弘,朕到今天尚记得你那日的神色,朕也第一次发现,朕的太子,原来也非绣花枕头……”
我一怔,小心翼翼地接续道:“儿臣那时不懂事,如今儿臣知道了孝道和天道本是一体的,尽了孝心和尽了尊卑是一样的道理。今后,儿臣愿做让父皇如意之事,不会再让父皇为我而费心劳力了,那次宴会,是儿臣年少的鲁莽。”
父皇深深地看进我的眼,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首道:“朕跟你说话,总是觉着隔了一层心,朕虽然贵为天子,却也先是你的父亲,朕……总盼着能和你说说体己的话……那件事,你又何必自责,朕何时不喜过?你想想,朕因为那件事斥责过你么?见你能有勇略,有见识,朕自然是欣喜在心……儿与妾,孰轻孰重,朕难道还分不清?”
看着我有些呆滞的面庞,父皇又笑了,他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是不是你学儒学反而把自己学傻了?朕让孙疏通为你太子太傅,是为了将来你能用他,不是他能用你。”
我心下一怔,面上却欣慰道:“父皇……我……”
他摆了摆手止住我要说的话,在我身侧坐了下来,语重心长地开口了:“你现在长大了,也出息了,很多话,你总是憋在心里。朕有的时候骂你,那是喜欢你,可你呢?朕但凡跟你说什么……你总是不是认错就是谦让,朕也挺没趣的……”
没有想到父皇会突然跟我说这些,不知如何应答,我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
他宽大的手掌抚上我的肩膀,见我不言,却又续道:“朕并不是责怪你。朕知道,朕在你小的时候,便在外打仗,少有归家,你都是你母后带大的,从前你与朕便不像寻常父子一般相亲相爱……
那时,朕看着你,总不知如何是好。你害怕朕,不愿跟朕亲近,自己又没有什么打算,朕心中不是不为你担忧……
说着他叹了口气,疲惫而满足:“不过如今,七个儿子中,就只有你最懂事,最能为朕分忧,朕每每看你殚精竭虑,年纪尚少,便如此为国为民,心下又是不忍,又是欣慰……”
我抬眼看他,却见他慈爱地望着我,我仍是不知如何作答,脑中思绪有些纷乱,想理出头绪。
我哑声道:“父皇……”
他笑了笑,带出脸上纵横的皱纹:“朕也常想,国有太子如你,真是苍天之幸。”
说着他顿了顿:“燕王藏涂之子,如今和韩王之子都在匈奴,他们深知我大汉虚实,探马来报,道是他们正挑唆着冒顿单于图谋我大汉,朕这些日子,甚为忧心。”
我试探着问道:“父皇,那您有何打算?”
他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反而转了话题问我:“你觉得韩信此人如何?”
我道:“韩信功高震主,心志高远,虽为乱世之猛将,实非治世之良臣。”
他半晌沉默不语,道:“那你觉着,朕将他贬为淮阴侯,妥当么?他党羽众多,虽不是誓死效忠于他,但随他多年征战……”
我心下一跳,这件事……我原本不再准备涉足……
却不想……父皇竟然如此问我……
这么说……父皇是真的动了心……想除掉韩信了……
但父皇从来都是如此,做事喜欢留半分情面,当年几大诸侯王,他没有动手杀任何一人。
不得善终的几位,皆是先被他以谋反罪贬谪,再由母后动手灭族……
我思忖片刻,便沉吟道:“我大汉江山未定时,韩信虽然狂嚣,然他平定四海,连破齐国,燕国,赵国……是饕餮天下的豪杰。若是没有他显赫的武功,我大汉也没有今日。而如今天下已定,宇内归心,他的雄武韬略早已无处施展。儿臣听说过一句话,那句话说,懂得纵横谋略之术的人,就盼着天下大乱;通晓了兵法战略的人,就希望发生战争。如今,韩信的心志足以使他成为我大汉的大患。”
父皇颔首:“正是如此啊……”
我续道:“至于韩信的党羽,如今他们虽然反对父皇将韩信贬为淮阴侯,多有怨言,但儿臣想,他们并非是因为敬爱韩信,忠心于韩信。儿臣在军中多有见闻,他们对于韩信此人,顶多是佩服而已,让他们为了韩信去谋反,他们未必愿意。儿臣私下忖度,他们之所以如今愤愤不平,甚至有些人在暗中开始活动,互相勾结,筹谋秘事,并非是为了韩信。却是他们早在几年前的征战中被贴上了楚王党的名号,一直以来,韩信的楚王爵位是他们富贵的凭证;而韩信受了贬谪变成了淮阴侯,他们从此以后,在朝堂上亦抬不起头来,他们暗中相交,鬼鬼祟祟,儿臣忖度着,他们并非是为了韩信,却是为了自己。”
父皇一怔,深深地看着我半晌,缓声道:“陈平也是如此说。若真是如此,朕就不忧虑了……这些人,朕自有办法解决。只是……如今天下初安,朕不忍戮功臣……”
我抬眼望着父皇,父皇微微一笑:“你有如此的见识,朕心甚慰……适才朕与你言道匈奴之事,想秦皇时,他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边疆之地,击退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而如今,匈奴数犯我境。侵凌我国土,朕准备亲率三十万大军北伐……”
我一怔,轻声问道:“父皇背上旧伤好些了么……儿臣本来听说,父皇准备和戚夫人瑞安公子一道去云梦的温泉疗养……这若是出征在外……”
父皇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朕何尝不知道……只是边鄙未定,朕也寝食难安……”
我有些了然父皇的意思了……我起身站立,对着父皇跪了下来:“父皇,儿臣请征匈奴,为父皇分忧。”
他似乎早就料到一般一手托起了我:“快起来……干嘛动不动就跪。朕的那些个大臣,看着朕还不愿意跪呢。”
我恭敬地站起,他拍了拍我刚才坐着的团浦:“盈儿,坐下说话。”
我依言坐了下来,他道:“让你出征,朕不是没有想过。你已有战功,沙场上也经历过了几回,每每总能在最危急的时刻,反败为胜,转危为安,乃是我大汉的福星。朕看在眼里,高兴在心里。大丈夫处世,当交四海豪杰,你谦逊以待士,美资颜,好笑语,性阔兼听,士民见者,莫不尽心,乐为致死。这点你胜于父皇,能笼络豪杰之心。父皇待人,多是以利诱之;而你少年英万,勇锐无前,朕听闻,军中多有钦附者……然有一件事,朕却十分忧虑……”
我神色郑重地道:“父皇……还请问父皇,所忧虑之事为何?”
父皇深深地看进我的双眸:“你还年少……年少者少年英万,勇锐无前是不错……但却有一处,是你的软肋。朕问你,你屡次建功开业,帐下是谁领军作战功劳最大?”
我一怔,道:“将士们奋勇杀敌,个个英勇,儿臣待他们如手足,他们也尽力报效朝廷,这几次战役,并无突出的功勋卓著者。”
父皇摇头道:“并非如此,着几场战役中,功勋最卓著的人,便是你。”
我心下一跳,却听父皇续道:“当年项羽也是如此,他的士卒,个个勇猛无敌,他曾以三万人急行军,冲溃朕的二十万联军。朕的联军,逃的逃,散的散……可项羽最终却还是失了天下,你可知是为何?”
我怔怔地答道:“不知。”
“那是因为,每场战役中,最大的功劳都是项羽自己的,是他自己智计过人,这才击败敌军。封赏将校时,帅印被他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磨平了角,却不知道封给下面的将校什么好……他看似好像气焰滔天,帐下猛将辈出,但智谋之士却都不愿依附他……他出身高门大户,谦恭讲礼;将士受伤他尚伤心落泪,仁而爱人;最后却仍是身死国亡……”说到这里,父皇顿了顿:“朕希望你能用人,不要自为能者,莫要走了项羽的老路……”
心中似乎有一根线被穿起来了,我郑重颔首道:“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
他叹了口气:“这次你出征匈奴,樊哙和陈平,你都带去,让他们为你效命,你莫再要自己一人冲在前面。你总这么上阵杀敌,朕也担心你的安危。”
“父皇……儿臣……”
父皇笑了笑:“慢慢来,不急。朕这次给你三十万军。”
……
……
我没有想到,竟这么快,我就再次迈上了战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