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烧面吧?”
“会倒是会……”
“行,这碗面不收你钱,一碗十钱,记得收了的钱放好,回来要给我的。”
他解下围裙放在凳子上,转身就走了。
答应了方子墨的事情,先做了再说,明日如果死了,至少没有失信于兄弟。
叶云生没有想过找方子墨帮忙去决斗,他没有脸出现在方子墨面前,更没有脸再向对方求助。
明日卯时,应该就是这一生的尽头。
平淡的日子过了七年,他不习惯去深想,这两天发生的事太多,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先回到家换了身干净的长衫,看了眼妻子,他放下拿剑的念头,也不多解释,就去往城中。
赵府在长安城是数一数二的大户,护院就有二十余人,但要说武功有多高,实在谈不上,只是没谁缺心眼来找赵员外的麻烦。
由着管家领路,进了第三进的正堂,赵员外竟然就站在台阶上迎客,倒是让叶云生刮目相看。他行了一个江湖抱拳礼,再又弯身行揖礼,一是代表了自己江湖客的身份,一是尊重主人家。
赵员外过来握住他的手,笑道:“方大侠一直对叶先生推崇备至,言道江湖中论剑法高妙叶先生之上再无他人……请。”
“员外请!”
两人进堂中就坐,婢女摆上了糕点,站在一边点茶——女子年岁尚轻,身姿曼妙,面容秀丽,一时间成了道风雅的景致。
叶云生默然看着脚尖,也不动盘中糕点。
赵员外笑了笑,说道:“吾儿年满七岁,尚小,一直喜欢习武,且老夫也对江湖中行侠仗义之辈多有羡慕,年少时也曾动过行走江湖的念想,可惜被家世所累,只能平平庸庸过此残生。对吾儿所想,老夫不多干涉,只是希望所学皆为上乘,至于能否有成,则看他自己造化,不强求。”
叶云生点头说道:“叶某师承昱王剑与上清派观云道长,一套一百一十六手追光断影剑法,师父曾有言在先,当世可传一人。故而只要令郎习剑入门,叶某便可传授这套剑法。”
交谈间,婢女已经点茶完毕,将茶碗分别端上。
茶汤碧绿,杯壁有树影随风而曳,汤面山峰陡立,且有明月倚空。
他赞了一声,品了一口,茶味浓郁,隐约是终南山的九叶梦,据说此茶有九叶,一叶一梦,可尝尽人生百味。
只是到了嘴里,也不过是一口茶味。
“叶先生,可否将吕仙人的剑法传给吾儿?”
他话到嘴边,原本是要说,这剑法将近千招,非一般人能学,但转念间赵员外非武林中人,明日又将赴死,何必多此一举……
“待令郎学成追光断影剑法,我再传授。”
“好!”赵员外不知道这套无用剑法将叶云生逼成了‘人间无用’,只听闻吕仙人的剑法,就想着仙人所学是何等惊世骇俗、绝世无双的剑法,高兴地站起身,叫来管家。“快去拿一百两银子来,先谢过叶先生。”
叶云生自无不可,起身行了一礼,谢下。
赵员外又道:“吾儿还在与陈先生读书,不若叶先生明日午后过来,让吾儿行过拜师礼。”
叶云生答应了下来,再由管家领着在府中行走,认识了几个仆人婢女,认识了几处地方,那赵公子的院子也靠近看了看,真个是气象非凡,青花石如林,一汪碧潭,绕曲长廊,红亭独立,仅仅几眼工夫,就让叶云生大开眼界。
他患得患失地离开赵府,心想若明日死在那名剑客的剑锋之下,方子墨如何跟赵员外交代,是不是又要让江湖中人耻笑一回?
等回到东市,天色已暗,可怜兮兮的于亮正在收拾桌面。
他心情糟糕透顶,将炉子的火灭了,叫于亮先回去,跟老李说,明日等着消息便是。
于亮不急着走,从怀里掏出一大把铜钱,交给他。
这少年郎的模样像个穷了一辈子的老财奴,钱在手里既小心又不舍,但他知道钱不是自己的,还是递了出来。
基本上在他这个年龄,少有人会表现出对钱物如此珍重的态度。
叶云生怔怔地看着手里快要握不住的钱,几乎是平日里的十倍!
“既是你辛苦得的,你收着也就罢了。”
“自小从漠北逃难来了长安,蒙师傅收留,怕苦怕穷怕挨饿,但其实更怕自己变了个人……一路上,我是被许多好心人给救济过来的,甚至有的时候只留了一口气,所以我活下来,必须做个好人,凡事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如此才能对得起曾经救过我的那些好心人!”
叶云生在手上掂了掂钱,更觉沉甸甸的,不由得露出了笑容,对于亮说:“你师父收了个好徒弟啊。”
这话于亮反而不懂,茫然无措,只能傻傻一笑。
回到家妻子女儿都已吃过了,他去侧屋看了看灶上的锅子,还留了点锅底饭,妻子牙不好,吃不了,女儿也不爱吃,他倒是蛮喜欢,味道都在底子上了,抹点粗盐,吃了一干二净。他坐在院中,什么也不做,就静静的发呆,女儿跑出来了,陪着心不在焉地说话,也不知什么时候,回头望向屋里,妻子女儿都睡在了床上,月光照在床前,只有隐隐约约的悄然。
那散门的断天石林豪曾说三日后来,今天正是第三天。
他等了两时辰,心想今晚是不会来了。若是明日决斗身死,按江湖规矩那林豪也不至于祸害自己家人——这要传了出去,散门的脸都要丢尽了。
他又坐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进了屋子,拿剑出来。
那年定风波剑会的前一夜,他也有些心神不定,练了几遍剑法才睡下。可今夜他心里更乱。
七年前,他是怕输。
今夜,他是怕死。
如果死亡就在眼下,他也是无所谓的。
不至于为了将要发生的事情,去多费心神,凭空担心或是害怕。
死亡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好怕的,或许反而是一种解脱。
可坐在屋子外面,他甚至没有好好地跟女儿说些话,更没有对妻子有什么交待。
比起死亡,不能再照顾女儿和妻子,这却是足够可怖的。
至少,他放不下。
他心里有两个念头,两种意象:一种是明天死在那名剑客的剑下,什么也不用去想,就像睡着了……另外一种是叫起来女儿和妻子,一家人离开这里,离开这座长安城,到南边去,隐姓埋名。
剑被捧在手上,他转手握住剑柄。。
在这个无尽烦恼的夜晚,叶云生迟迟没有拔剑,最终用一块脏兮兮的布将剑一裹,放在侧屋的灶台后面,那是堆放柴禾的地方。
他在院中坐到近卯时,去烧了水,下了面,做好了两碗面,放在灶台边上,带着被脏布裹住的宝剑,离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