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你若全力与我对剑,我挡不了你三招。”
“不用捧我,我这个人间无用,就是输给你了。”
“师兄,我的剑招,都在你计算之下,但观你后面出剑,如同疯魔……师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师兄好好想想……人是赢不了自己的,自己跟自己比剑,如何分输赢?”
叶云生抬头看了眼夜空,无奈地吐了一口气。他不是不知道问题所在,可他控制不了自己。就如圣手老李所说,他走火入魔了,在绚丽多彩无穷无尽的剑术世界里,迷惘,徘徊,乃至绝望。
“爹爹。”
“阿雨,你怎么不睡?”
“睡不着。”
“你一直闭着眼睛,就可以睡着了。”
“爹爹,给阿雨讲个故事,讲完阿雨就去睡,好不好?”
他抱起女儿,放在腿上,嗅着阿雨发间好闻的味道,伴着夜里微风轻抚,老槐树上的积雪碎碎,像在眼前飘起白色的小雨。
“从前呢,有一个男孩,他在田地里干活,遇到一位剑术很高的江湖人,江湖人要收他做徒弟,他答应了,跟着江湖人去了很远的地方,在一个很大的庄子里学剑。他学了八年,然后离开了师父,开始在江湖上闯荡。他打败了很多的人,又学了很多的剑法,他不玩乐……不会去看戏,也不会去听书,不上街跑来跑去,他每天都在练剑,连吃饭的时候,都在心里练剑。”
“他一定很厉害很厉害!”
“但是他太年轻了,还有很多人,武艺比他好,剑术比他高。有一次,他登上一座荒山,遇到了一位老人家,老人家送给他一本神仙留下的剑谱……”
他亲着女儿的脸,阿雨大大的眼睛里装满了对故事中人的好奇与想象。
他笑了起来,笑的让阿雨看不懂——温柔的,亲切的,不开心的,伤心的,阿雨都能分辨了,可这样的笑容,她分辨不出。
这是只有负重前行的大人才能领会的笑容。
这笑容,比整座长安城的雪更冷,更寂寞。
而且,它化不掉,融不了,消不去。
他笑了之后,轻轻地说:“之后,他就天下无敌,谁也打不过他了。”
把女儿放落在地上,他将阿雨一缕垂下的发丝捋至耳后,眼中繁华落尽,说道:“快去睡吧。”
“可是,阿雨想知道,男孩后来学的那个仙人的剑法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呢。”他这么说,牵着女儿的手,走进了屋子。
将阿雨抱上床,给她盖好被子,他抬头看了眼屋梁,终究没有拿下剑来。
他又回到院子里,等着天明。
一炷香后,一粒石子穿进院子,被他飞身捏住。
散门那几人还是来了。
他走到巷口,再往前就是福康街,两边的青瓦石墙俱被雪覆盖,天冷得厉害,现下已经冻成了冰,墙面在月光下像镜子似的,可以倒映出他的人影。
散门五个人就站在巷口,断天石林豪居中叉腿站着,颇有些不耐地看着他慢吞吞走来,两边四个伙伴,都带了长兵器,最右边的手里提着鬼头刀,边上的壮汉手里一根熟铁棍直直拄着地面,叶云生估量在三十斤左右。站林豪左边两人一人背夺命双钩,一人拿铁线绕龙鞭。
这场面倒是挺有散门的风格。叶云生心里想着,站在林豪面前,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
“这里是一百两银子。小人家境贫寒,还望各位好汉见谅则个。”
林豪一把抓过银票,在月色下眯眼看上面的小字,看清楚了抬头说道:“行,你走吧。”
叶云生心里一松,今天倒是老天开眼了,终于顺了一些。他点了点头,转身要走。转过了身子,就听到身后破风声袭来。
七年未在江湖走动,不知为何,竟还能听出是鬼头刀砍来的声响。
他连看都不看,只往前一跃,就躲过了刀锋。再回头,那使鬼头刀的矮个男子冷冷地看着他,持刀贴墙绕到了他的身后。
林豪大步走上前来,“某三个兄弟,有一个断了手,一个瘸了腿,只能拿你性命来给兄弟们出气了。”
叶云生怒极而笑——就不能给一天太平日子过了?
林豪自在手使出,双掌推出,他看了一眼便知要打中宫,转手拍颈部要穴。他伸出两指,就要使一招小峨眉峰,欲将林豪拍来颈部要穴的手掌废掉,可此刻林豪的双掌未及他的中宫,更何谈下一招转手?眼看他招式即将使全,双指必然会落在空处,中宫也要结结实实地挨上两掌。他忽然见到林豪身侧冻住的墙面上倒影出两人的身影。
如同一出无声的滑稽戏。
叶云生就是戏台上瞎了眼的丑角。
他猛地运起明光照神守,中指缩回,食指仍然高高竖着,余下四指将合未合,手臂至上而下,向林豪头顶挥落,如大刀要将天地分开,定下万里江山一般——这是一招太祖长拳中的定江山。
太祖长拳由宋太祖赵匡胤所创,是行军作战所用,近身搏斗,简单实际。此刻由他手中使出,竟然真如太祖再世,神威无匹,一掌既出,万军辟易。
林豪被掌威压住,浑身僵硬,一丝不能动弹,只瞪大双眼,骇得心胆俱裂。
还是身边那壮汉一声喊叫,打出熟铁棍,解了他的困局。
叶云生宛如从梦中醒来,若不是刚好看到墙面冰层倒影出的景象,只怕此刻已经受伤被几人给活活打死了。他怒气横生,跨步向右,也不顾招式,只一掌劈向棍头,掌与铁棍交击,沉闷地一声响,那壮汉已翻了个跟头,一屁股坐到在地上,熟铁棍“唰”地就飞到了福康街上,远远地都看不到落在何处。
他又移步,身法快得叫林豪的双眼都跟不上,看清的时候,使夺命双钩的兄弟跟着飞了出去,却是被他毫不讲理地一脚给踹在肚子上,直踢得这位兄弟吐了无数东西出来,紧接着就听到这位兄弟痛苦地喊了起来:“我的骨头断啦,哎哟,踢死你爷爷了。”
林豪就要出掌,眼前明明站着的叶云生忽然退出三步,正背对举着鬼头刀冲来的矮个汉子,就见他伸出手臂,抓着矮个汉子的脖颈,一把丢了出去,一个大活人飞了七八步远,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惨叫了起来。
那使铁线绕龙鞭的人解开了鞭子,可已经被吓住了,不敢再动手。
林豪到底是领头的,知道再下去兄弟几个都得交代在这里,忙着摆手喊起来:“停手停手,阁下给散门一个面子,请高抬贵手,某认错……小弟和几个兄弟都给阁下认错。”
叶云生一口真气在体内,好似这辈子都没有这般舒服过,像是有十几个顶顶的美人脱光了围绕着他,摩擦着他,这飘然欲仙的滋味——他已经太久未曾品尝,好似一个总讲道理,总体面对人的书生,忽然撸起袖子跟几个莽夫干了一架,如此的痛快,无比的酣畅淋漓!
他忽然笑了起来。
对你们这几个人讲什么招式,还要考虑如何出招……我还真是失心疯了。
散门几个人都开始道歉,见他不理,也不再出手,就赶紧相携着离开。
叶云生独自站立了会儿,走到了那处墙前,摸了摸冰层,自嘲着笑,对冷冷的冰说道:“谢谢,我这个人间无用,居然落魄到要靠你来赢那几个混人,学再多的剑法,练再好的内功,又有何用?”
回到院子里,他洗了一把脸,进屋里看了眼躺在床上安睡的女儿,看着女儿的脸,他笑了笑,可笑容很快的,就像是被黑暗吃去的光,消失了。
也不见有什么声响,他已跃上横梁拿下依旧被脏布包裹着的宝剑。
退出江湖的七年里,他从来没有用轻功飞得如此快,每次在墙边、瓦顶借力,俱是一跃三丈远,内息鼓荡,使得迎面而来的风呼啸不止。
他来到福康街,运起玄机净根诀,内息汇聚双耳要穴,马上就听到了街东头几人的声响。他一步三丈,转眼就追到了他们的身后。
江湖上十名剑客就有八人会使的将军夜走剑,是一套传承已久,攻守平衡,剑招适用性广泛,并无明显缺漏的江湖剑法。
他自然如同刻在骨子里,打定了主意不去深思招式,他直接一剑向前行军式,直直刺入林豪的背脊,穿透了心窝。
入剑有多快,抽剑就有多快,这是高明剑客的用剑基础,他转剑削飞那使棍的壮汉头颅,头颅还在空中,回过身来的三人,其中使铁丝绕龙鞭的汉子喉咙被他宝剑刺入,横向切出,飞出了好大一片血花,洒在使双钩的汉子身上。
那使鬼头刀一刀砍来,他又一剑切开双钩,本来针对长剑能锁能拿的双钩像是病弱的双手,只挣扎了一下,就被宝剑穿过,径直刺入胸膛,他把剑向上一划,破开咽喉,嘴巴,鼻子,脑壳,带出喷泉似的血水,再向下一劈,却劈了一个空。
鬼头刀惊慌失措的剑招像盘蛇出洞,又好似水泼刀法里的不知东西。这并不是离奇高明的招式,可偏偏让叶云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一遍就叫他使了一招让鬼头刀莫名其妙的剑招。
前面被摔得狠了,鬼头刀使刀的手还在抖,刀法也走了形,好像很多存在于叶云生记忆里的招式,他不受控制地陷入在混乱的意象里,然后在现实的刀剑相向里,慌乱,挣扎,补救,犯错。
如果是没有受伤的鬼头刀,叶云生说不定已经被砍掉了手指,或者被切开了某一处的肌肤。
可鬼头刀也在挣扎,这矮个的汉子更慌乱,他认为叶云生是在戏弄他,是在折磨他,让他觉得可以逃走,可以反败为胜;不然这杀星拿了剑毫不犹豫追上来杀人,干净利落地将四个兄弟都一一杀死,这样一个高手,怎么会忽然发了神经,用起剑来乱七八糟?
江湖中人都是比谁的武艺更高,比谁学的本事更强,现在他们两个,却是在比谁犯的错更少,谁坚持的更久……
叶云生见到一招,正习惯地要去出招,忽然记不起来要用的一招无用剑法。
就像是忘了一句诗的写书人,在最最关键处,画龙点睛时要用的一句诗。
他只能蹩脚地用一个不准确,似是而非,并不完美的词语替代。
又斗了十几招,叶云生又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换成是写书人,只怕要放弃了,睡一觉,明天起来,或许就有了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