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目光都被这假人吸引,但随后谢辙注意到,在土偶的旁边分明还有一人。
那人佝偻着背,看上去也上了年纪,甚至比他雕刻的这人要更加苍老。他脸上的皱纹像是山峦嶙峋的断面,弓着的背像是在衣服里垫了枕头。他灰白的头发十分稀疏,像是入冬后只剩零星枯草的荒原。他看上去垂垂老矣,却有一双无比稳定的手。他正攥着修坯刀,一点点刻画着土偶手背上的皱纹。
“这就是……神医吗?”问萤难以置信。
怎么看都像个手艺人,和郎中二字实在不搭边。何况不论是外面的走廊,还是这里的土窑,没有一处摆放着诸如草药柜之类的东西。那白发老翁虽然上了年龄,耳朵似乎还是好使的。他扭头看了一眼问萤,那深陷得让人看不清的双目像是两个漆黑的无底洞。
“咳咳、咳……”
他像是要开口说话,却被卡住嗓子,别过头连续咳了很久,震耳欲聋,动静大得几乎要将房上的灰尘都震下来。他们忧虑地望着这个可怖的老人,他终于停止了咳嗽,站起身,一步一步蹒跚地靠近他们。在这小小的躯体中竟然散发出一种诡异的压迫感,让他们小幅度地后退了一步,只有寒觞站在原地,皱眉打量这位白发老翁。
老翁本就不高,还佝偻着,站在他面前像个小孩一样。他努力仰着头,望着寒觞,从侧面看他的脖子都快折断了。老翁抽着鼻子,在他胸口下方嗅了嗅,又侧过头,闻了闻身后的几人。随后,他用沙哑得像燃烧的木柴一般的声音说:
“妖孽。”
“……”
的确只有谢辙是寻常人,可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委实有点羞辱人的意思。还没等寒觞问个明白,他又背过手,转过身去,指间还别着那把修坯刀。几人都踌躇不前,眼神交流再三,谢辙终于代表友人向前几步,走到那老翁的身边。
“我听闻您有一种绝技,能借身还魂,这……是真是假?”
老翁并不立马应答,仍在土偶的手腕处修修改改。他用沙哑的声音反问谢辙:
“你猜,这是谁?”
谢辙看了看,摇头说:“不知,只认得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妇人。”
“几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们……老朽告诉你们,这是一位孝子的母亲。这母亲命苦,孩子生来就没见过父亲,全凭当妈的一手拉扯。当儿子的,长这么大,虽然没混出什么名堂,至今仍在这小小的镇子里,却知当妈的含辛茹苦。待他母亲年事已高,还未怎么尽孝,便撒手人寰。于是他来拜访老朽,求老朽将他的母亲带回人间……”
几人没有说话。虽然这的确是个令人动容的故事,但……
寒觞淡淡地说:“真是个自私的儿子啊。”
老翁抬起了头,看了他一眼。
“哦?”
“你或许听过百骸主的故事。”寒觞接着说,“最重要的一点是,那些死人自己想不想回来?你所做的一切偶人,都只像是模仿生者的行为,不会言语,不会表态。归根到底,它们都是行尸走肉罢了,从未有过真正的感情。你满足的,不过是生者们的一己私欲罢了。”
“公子说的不错。”老翁点点头,继续修改着土偶,“但老朽做的,本就是活人的生意。需要认真道别的从来不是逝去的人,而是生者。”
谢辙道:“既然您这么说,我们也明白了。我们不能说您有错,只是这种方式……”
“老朽以为,这是个人的选择。”老翁调整了一下握刀的姿势,“谁也不该过问。”
他们尴尬地站在这里,总想反驳什么,又不知如何反驳。问萤好奇地走上前,蹲在老翁的对面,打量着他已经雕刻好的手臂。皮肤的纹理十分细致,像是下一刻就会动动小指,坐起身来。问萤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新奇。她问老翁说:
“您这回魂之法,真有这么神奇么?是不是一定要将胚子雕得与人生前一模一样,灵魂才会寄宿其中呢?”
老翁头也不抬地说:“小丫头,你想得太简单。这土怎么和,可大有讲究。”
“难道手法也有门道?而且要在这个过程中摆什么阵法,注入什么灵力之类的……”
“嘿,你个丫头,该不会是想偷师学艺?”老翁停下手来。
问萤连连摆手:“这怎么会?听上去就好难,而且我小时候就不怎么会捏泥巴,让我做这个,真是强人所难。”
寒觞和其他人忽然明白了什么,都不再做声,不再动弹,极力当自己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