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贵州省的一个小镇里,生活着一群从遥远的东北迁来的人们。他们是来此建一个厂子的,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年。一九七零年的早春和往年没什么两样,在这四周都是山的地方生活的人们都在细数着每一天过日子,就象母亲在日历上作着记号一样,因为她不这样做,她就吃不准自家的钱还能不能花到月底。母亲生了七个孩子,只存活了四个,现在都是最能吃的时候,个个能吃得让母亲苦不堪言,粮食永远都不够,就算把细粮全换成粗粮也不够吃。没办法,母亲只好采取定量制,每人每顿只有一碗饭,绝不再添。这样一来,有贵叫苦连天,桂英也直喊饿,唯有桂芹一声不出。
桂芹是这个家的第一个孩子,这年有二十二岁了,她的下面依次是有贵、桂英和桂芝。三女一男,这种组合并不叫父亲满意,他总嫌吃饭的人太多了。
桂芹是个挺漂亮的姑娘,圆圆的脸蛋上一双丹凤眼水灵灵的,细瘦的身材是今天的姑娘们愿意忍饥挨饿、花大价钱去换来的,可在那个年月,再好看的人也没人去欣赏,人们好象更关心下顿饭吃什么。不是有那么句话吗,再好看的脸蛋也不出大米。脸蛋哪儿能跟大米相比,这个道理连小桂芝都明白。而且,多么美的人也好看不起来,你看看她那身破衣裳,补丁摞补丁,破布鞋上大脚指头探头探脑地往外看。桂芹自己都记不清补过多少回了,她唯一那件没补过的衣裳是父亲单位发的劳动布服装,她细细地将它改小了,留做出门时穿的衣服,十五岁的妹妹桂英总是想尽办法要抢那件衣服穿。妹妹已经长得比姐姐还要高了,穿衣服却只能穿姐姐剩下的。母亲可不管谁的个子高,始终贯彻一个原则,衣服么自然是要老大传老二、老二传老三。经姐姐穿过的衣服已经是补丁摞补丁了,到了妹妹身上就和破麻袋片没什么两样。就为这,妹妹不知吵过多少回,背着母亲又不知使过多少招数去欺负姐姐,以发泄怨气。姐姐虽然年纪大,但手苯、嘴笨,既打不过妹妹,也骂不过妹妹,不过却因此练就出一套哭功,隔不上三五天,她就会发一次功,嚎得楼上楼下、左邻右舍直呼“谁家着火了?”每当这时,母亲就会象一艘破帆船[因为她身上披的也是麻袋片]一样,扔下手中的任何活计,冲进那猪窝一样的家,口中高叫着“小死二丫头,看我不揍扁了你!”可家中只有大女儿一个人趴在床上呼号,二女儿早不知窜到哪里去了。她总能在泄愤之后迅速撤离现场,根本不去管灾后是怎样的混乱情景。等到吃饭时回来,她会一脸的正经和满不在乎。面对母亲的指责,她能找出一百个理由为自己辩解,而大女儿需要再长出一百张嘴才能和她展开辩论,既使母亲从来都是站在大女儿这一边,可母女俩合起来也凑不上一百张嘴,所以到最后只能败下阵来。母亲是偏爱大女儿的,因为和二女儿相比,大女儿至今还需要母亲去指点、照顾,而二女儿从五岁起就满世界去撒野了。她是同龄孩子里的头儿,常常指挥本楼的孩子们和别的楼的孩子们打群架,争来斗去,从没输给过任何人。以母亲的那点智商,只能和八岁时的二女儿过过招,长过八岁的二女儿早就脱离了母亲的指挥棒了。
有一天,这个家的第二个孩子,也是唯一的男孩带回来一个消息。“妈,俺们要去青石沟下乡,学校说,得准备一套被褥。”
“啥,下乡?你才多大呀。”
“俺们这一批初中毕业生全都去。”
“你才十七呀,啥都不懂呢。我不让你去。”
“那人家学校都说了,不去不行。”
晚饭时,母亲在饭桌上发布了自己的意见。父亲抿了一口酒,把沾满大酱的大葱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他的神情是满不在乎,因为一向糊涂的他从来不把任何事当做事。想当年,他还在农村时,和大哥大嫂住在一起,整天只知道干活、吃饭,后来有了媳妇,他还把挣来的钱交给大哥大嫂,自己的娃儿大冬天光着屁股,冻得肉皮发青,媳妇和他要钱,他倒冲媳妇发脾气,硬是一点心眼子都没有。后来有邻居看不过去,给了他娃娃一套棉衣,让那大嫂看到了,硬是骂了他两口子三天三夜,说他藏私房钱。他父母留下的遗产都被大哥大嫂霸去了,他后来领着媳妇披着麻袋片离开家,到吉林市里当了个泥瓦匠。他在自己老家里什么都没有得到,倒慷慨地献出了三个孩子的生命。那三个冻饿而死的孩子的孤魂如今飘荡在何处呢?
“去就去呗,他去了,家里还少了个吃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