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薇薇的男朋友
薇薇的男朋友姓林,比薇薇大三岁。父亲是煤气公司一名工程师,年纪虽不大,但因文化革命中吃了苦,身体垮了,便提前退休让儿子顶替,在下面基层单位做修理工。小林白天工作,晚上自修。他曾经考过一次大学,可惜落第了,现正在准备下一年再考。由于考试落第,又由于和张永红也是落第的初恋,他脸上带着忧郁的神情,言语又不多,正好和薇薇形成互补。。薇薇的简单的活泼,无疑是对他起好作用的。他的沉默寡言,也可抑止薇薇的浮躁,使她变得稳重一些。总之,他们是天生的一对,真是没比的和谐。像薇薇这样没心没肺,不用脑子的女孩,倒能忠实地听凭她的本能行事。这本能一般都骗不了她,不会给她亏吃的,到头来,总会有意想不到的好结果。而聪敏如张永红,本能就不起作用了,那点聪敏又还不够用,难免会犯错误。倘要是大智大慧,则是将本能化为理性,还是跟着本能走,就像是两次否定一样。所以,还是薇薇这样的好,省得绕圈子。王琦瑶看见小林第一面的时候,就禁不住地想:这才叫糊涂人有糊涂福呢!
薇薇不说,王琦瑶也猜得到,小林先是张永红的男朋友,但她并没觉得有什么委屈,她倒还替张永红有些遗憾,觉得她没有眼光。小林家住新乐路上的公寓房子。那是一条安静的马路,林明遮地,有这城市难得的鸟叫,来自附近的花园,那是昔日上海大亨的一所偏宅。因此,小林的脸色看上去就清洁一些,也安静一些,没有闹市喧嚣所洛上的骚动与浮躁,是好人家孩子的面相。他家的公寓,王琦瑶不用进也知道,只凭那门上的铜字码便估得出里面生活的分量,那是有些固若金汤的意思。然而也挡不住时间淘洗,世事变迁,那门内的房间已经有些分崩离析了。有的来自外力,文化革命中的抢占房屋;还有的源于内部,比如兄弟生隙,分门立户。倘能避免这两劫,那就至少还可再保持一代人的好日子。那是安定,康乐,殷实,不受侵扰的日子,是许多人争取一生都不得的。
这一日,王琦瑶很郑重地请张永红来,向她打听小林的情况。这并不是王琦瑶的本意,小林的情况又不经薇薇这张快嘴说的,三言两语便一清二楚。王摇摇其实是向张永红照会,明确薇薇和小林的关系。她对张永红存着戒心,怕她会后悔当初再来插足。王琦瑶晓得,薇薇远不是她的对手,况且年轻人的情感本就容易死灰复燃。因此,叫张永红来也含有安抚的意思。张永红没来之前就猜出王琦瑶几分意思,一经她提起话头,便大表撮合之意,完全是介绍人的姿态。王琦瑶不禁暗叹这女孩子的聪敏和骄傲。但她毕竟是个孩子,比不上大人的圆滑,表演得过火了些,还是露出不自然的马脚。王琦瑶看出她的失落,又想到没有大人为她做主不说,倒有大人同她斗法,不觉惭愧和内疚,便放下了那话题,问她究竟有没有谈妥一个男朋友。张永红先是一怔,接着便沉默下来。王琦瑶说:那么多男朋友,难道就没一个中意的?张永红还是不说话,眼圈却红红的,有点触动心事的样子。王琦瑶叹了口气,又说:我还是那句老话,别看这一时争先恐后,一眨眼便作鸟兽散了,女人呀,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到最后被耽搁的,其实都是你这样漂亮聪明的女孩。张永红低着头,半天才说:你看哪个好呢?王琦瑶被她的孩子气逗笑了,说:怎么要我看,你看才作数的。张永红也笑了,带几分撒娇地说:就要让你看。王琦瑶说:我不看,我看不来。张永红便说:你替薇薇看得来,替我就看不来?这话虽是无心,也叫王琦瑶尴尬了一下,她停了一会儿说:其实我对你说的这些话,对薇薇倒是从没有说过,你比她聪敏,我怕的是聪敏反被聪敏误。张永红不作声了,两人相对无言地又坐了一会儿,张永红就告辞了。
其时,薇薇的男朋友小林已进入复习临考的关键时刻,与薇薇的见面自然减少了。每天晚上,王琦瑶看见薇薇百无聊赖的样子,心里不免有些担心,想那“复习临考”会不会是个托词。再一想,自己女儿又不是个老姑娘,还怕嫁不出去?可一颗心终是有些放不下。这一天晚上,已经十点钟了,薇薇已经洗过澡上床,不料那小林却在前弄堂窗下一声送一声地叫。薇薇穿着睡裙跑下去,去了就不回来了。王琦瑶想她穿了睡裙也不会跑远,就借买蚊香作由头,锁了门到弄堂口去找。刚出小弄堂,便看见前进横弄口一盏电灯下,站着那两个孩子,隔了一架自行车在说话。薇薇总是疯疯傻傻,张牙舞爪的样子,老远能听见她的笑声。王琦瑶又悄悄退了回去,再推开那房间门,心是放下了,却觉着发空。也是那空房间衬托的,形影相吊的情景。那面梳妆镜更是不堪,里面外面都是一个人,照了不如不照。正站着,楼梯上一阵饼里啪啦声,是薇薇穿了拖鞋的脚步。问她小林这么晚来做什么?回答说是看书看累了,来找她说几句闲话,放松放松。王琦瑶就说,以后让他上楼来坐,吃点西瓜什么的。薇薇说:谁家没有西瓜?
下一次小林再来,把薇薇叫出去,站在路灯下说话。王琦瑶就借故走过去,对薇薇说,她出去买东西,房门也没销,他们到家里坐坐,替她看一会儿门吧!薇薇只得带了小林回家,嘴里南咕着说她怎么出去不锁门。两个孩子上了楼,东说西说的,王琦瑶也不回来,渐渐倒把她忘了,很是自由。小林在她家房间里走来走去,指着那核桃心木的五斗橱说:这是一件老货。又对了梳妆桌上的镜子说:这也是老货,一点不走样的。薇薇就说:有什么镜子会走样?小林笑笑,不与她分辩,又去看那珠罗纱的帐子,结论是又是一样老货。薇薇对他质问道:照你这样说,我们家成了旧货店了?小林知她理解错了,却并不解释。这时,王琦瑶从楼梯口上来了,手里拿几块冰砖,又进厨房取了盘子勺子,分给他们。两人都有些拘谨,不再说话。王琦瑶就问小林书温得怎么样了,考场设在哪里,十之八九是由盛我抢着回答了。小林来不及说一两句的,只得低头看那碟子上的花纹和金边,想这样的细瓷如今是再难见了。这小林虽然年轻,却是有一股怀古的心情,看什么都是老的好。倒不是说他享用过它们的好处,而是相反,正因为他没有机会享用它们。那些老口子他都是听父母们说的,他那样的公寓,谁没有一点好回忆?小林在薇薇家看到了些老日子,虽是零星半点,却货真价实。王琦瑶又对他说,以后来找薇薇说话,就上楼来,不必客气,站在路灯底下,难道是喂蚊子?小林就笑了,薇薇却说:人家又不是客气,人家是不认识你。王琦瑶听她这话说得失分寸,便不搭理她,收拾起碟子进了厨房,小林也起身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