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换个称呼,老爷,一官,你何必向奴婢言谢呢?”秦雨青也回忆起幼年,说:“一官,其实我和雨虹妹妹也有小名,我叫小香瓜,她叫小甜瓜,是家乡的邻居给我们取的,他们说我又香又甜。他们真傻,我又不能吃,怎么会又香又甜呢?”
郑芝龙边想边说:“又香又甜,他们说的对。”
“一官,你和他们一样,在取笑奴婢吗?”秦雨青委屈地问。
郑芝龙想让她开心:“我觉得你是个又香又甜的小傻瓜。”
秦雨青转身,想生气,可面对的毕竟是郑府之主,得罪不起,就转过身来,忍气吞声地说:“一官说是就是,奴婢无怨言。”
“开个玩笑,却让你生气了。原来你不喜欢这个小名,那我就依你,不说了,”郑芝龙觉得她其实很脆弱,连个小玩笑都能伤到她,自己一定要好好爱护她:“雨青,你的发式,穿着不合丫环的打扮,浣衣房的管事不说你吗?”郑芝龙和她聊家常似的。
秦雨青听到这个,不在意地说:“我梳什么头,穿什么衣裳,她们才不会管呢。”
“这是为何?”郑芝龙好奇了。
“因为浣衣房的人都要争取机会把洗净的衣裳送给各位夫人,少爷,小姐,还有一官你,所以她们要打扮地合乎规矩。谁会在乎我的打扮呢?”秦雨青玩弄着自己两侧的头发说。
郑芝龙敏锐地感觉到她的心思与众不同:“她们争着去,你不去争吗?”
“她们争着去是为了能受到各位夫人,少爷和一官你的青睐,盼着将来做个贴身丫环或妾室什么的,就不用在浣衣房做这么辛苦的活计了。可是我想,平静地洗衣裳有何不好,与世无争。而她们每天为了这点机会抢破头皮,又能如何?她们想抢也好,我正好依自己的心意打扮,也没人管我,多自在。”秦雨青歪着头笑。
郑芝龙对她这番话颇为赞赏:“这些女子,唯财势独尊,不可取。雨青你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坚持自己所想,有如鹤立鸡群啊。”
“一官你这样夸我,奴婢觉得名不副实。奴婢不是也去请求你帮忙吗?”秦雨青说。
郑芝龙理解她:“你和别人不一样,你为的是救你的妹妹,而不是引人注目。而且,你在郑府认识的能帮你的人,只有我,对吗?”
“嗯。”秦雨青点点头,可怜的样子。
郑芝龙继而问:“其实,如果不是你的雨虹妹妹身患恶疾,你也不会来找我帮忙,对吗?”
“是的。”秦雨青说。
郑芝龙的情绪复杂起来了:这么说是她的妹妹的痫症才让我和她有幸在这幽静的乐山别院互聊心事,我是否该感谢她雨虹妹妹的痫症呢?这太猥琐,不道义了。我怎能这么想呢?
秦雨青说到那日的情景,觉得很幸运:“一官,你知道吗?我那天本想去你居住的禅珞院找你,不过我好幸运,在浣纱亭看到你。我躲在柚子树后面好久,等工人们都走了,还是不敢出来。后来等到你也要离开浣纱亭了,我才赶紧出来见你。”
“雨青,你怎么这么胆小?”郑芝龙问。
秦雨青回答:“我害怕,要是一官你拒绝了我的请求,我该去找谁借钱给雨虹抓药呢?那样,我和雨虹妹妹就走投无路了。我只想让心中的希望久存一会儿。不过,一官,你答应了,我就有希望了。”
“原来你怕这个。救人的事,我怎么会拒绝呢?”郑芝龙心里想说:雨青,你的要求,我都不会拒绝,既然我已是你心中的希望,那我更没理由弃你不管啊。
秦雨青突然想到:“一官,那天我躲在柚子树后那么久,看见你在浣纱亭站了很久,似乎在寻找什么。是什么有趣之事,让你独自一人站了大半天呢?可以告诉我吗?”秦雨青的话已超过了一个丫环的身份。
但郑芝龙不仅不介怀,听到她这样问还很高兴,并留给她一个悬念:“我那是在寻一位不小心从九天之上掉落人间的仙女。我怕她受世俗的玷污,想尽全力保护她。”
“一官你在开玩笑,那里没有仙女。”秦雨青认真确切地说。
“有,你不知道而已。”郑芝龙离开了,想:身为佳人却不知,雨青,你才是佳人。
乐山别院里,留下秦雨青糊涂地想:哪里有仙女啊?一官为什么开这个玩笑,有什么好笑的。
郑芝龙想带给秦雨青一点东西,让她开心一下,可怕她多心,送她什么好呢?雨青,你应该多读书。你小时穷苦,逃荒逃难到福建,肯定念书少,我送你两本书。
第二日郑芝龙先来到了乐山别院,给秦雨虹煎药。秦雨青回来了,梳着一字髻,一身葱绿色衣裙,踏着欢快的步子,嘴里哼着歌,双手各握一束建兰,左手闻一下,右手嗅一下,乐悠悠的。
郑芝龙脸上的笑意是不自觉的:这是建兰美了她,还是建兰有幸受她的宠爱呢?
“一官,你在给雨虹煎药吗?今日来得真早。”秦雨青声音清澈,神态自然,像是在和熟人打招呼。
郑芝龙感受着她欢快的笑意和清澈的声音,似乎在净化自己从外界而来浮躁的心灵:“雨青,你好像很开心,不像你在郑府门口初遇我时那样无助,也不像在浣纱亭那样难过了。今日有何高兴事啊?”
秦雨青坐在他身边,一起煎药,说:“现在能在郑家浣衣房稳定地做工,不用漂泊,还有一官帮着我为雨虹治病,我不知该怎样难过了。一官,我拿着建兰花给你闻,你就闻不到这药的苦涩了。”秦雨青将两束建兰合成一束,举在郑芝龙面前。
郑芝龙闻着建兰花香:雨青,你的韵味幽然比建兰还香。稳定地做工,为妹妹治病,就让你满足了?简单,纯洁。只是,雨青,你把我当做你的守护神了吗?我不知能否做得到。
秦雨青纯美的笑声中,郑芝龙拿出两本书给她:“雨青,这两本书,《菜根谭》,《小窗幽记》是我们大明的学者所作,比诗经楚辞,唐诗宋词更通俗易懂。你从这两本开始念书,会更易学。”
秦雨青翻看一下两本书,眉头点皱:“一官是说我应该多念书吗?”
“这两本书讲述人生哲理,可陶冶情操,怡人心智,你读了以后,可读给雨虹听,让她心绪得到平静,更有益于病情恢复。”郑芝龙将念书的好处说给她听。
“一官为奴婢操心多了。奴婢和妹妹都是浣衣女,要懂这高深的人生哲理有何用呢?”秦雨青转过头面对他问。
郑芝龙温柔地说:“怎么会没用?将来你嫁人了,在夫家能说出一两句醒世恒言的词句,夫家人就会更瞧得起你。”
“我可不想嫁人受苦,我一生守着妹妹,就够了。”秦雨青塞着耳朵,不愿听嫁人的话。
郑芝龙看她这般害羞可爱,生怕伤到了她的心让她害怕,就小心翼翼地说:“没出嫁的姑娘都这么说,可哪有女子不嫁人之理?”
秦雨青半晌未说话,郑芝龙不知她是忧郁了,还是怎么了。
她伏在自己的膝盖上说:“一官,奴婢将来嫁个穷苦厚道人家,过朴实宁静的日子。奴婢想,夫家不会要我有多少学问。”
“贫苦厚道人家,朴实宁静日子,雨青,冰魄素魂。佳人适宜蓬门者,堪贮金屋。雨青,你不会过穷苦日子。”郑芝龙欣赏她的不攀高枝。
秦雨青却有点懵懂:“一官,你说的话,奴婢听不懂。让一官笑话了。敢问一官,这是何意?”
“你多读书就知道是何意了。将来你的孩子问你,你也可以教他们,不是吗?”郑芝龙说。
秦雨青直起身:“对啊,我可以不念书,但我的孩子要念书,所以我要学着去教他们。”
秦雨青明亮的眼睛看着郑芝龙,郑芝龙从她的眼睛中看到的全是自己的影子。他感到心中无限愉悦,点头说:“雨青说得对。”
可秦雨青又害羞了,摸着脸跺脚:“啊呀,真丢人,什么嫁人,生子,我怎么说这些话呢?羞死人了。”
“雨青,这些话都是我说的,不关你的事。别这么害羞。”郑芝龙连连安慰,他的心绪已跟着她的情绪旋律而动。
“一官,你是读书人,说话算数?”秦雨青怯生生地问。
郑芝龙转移她的思绪:“都怪我不好,提到令你害羞的事。不说了,你看书吧。”
秦雨青于是念着:“《菜根谭》、《小窗幽记》,光看这名字,我更喜欢《菜根谭》。”
“为何呢?”郑芝龙很想知道她的内心。
秦雨青解释说:“《菜根谭》的意思是苦难的人们坐在一起谈论世间之事,肯定很有趣。《小窗幽记》是指一个人在寂静的窗前写下他心中所想,会很孤单吧?”
郑芝龙像一个先生一样笑着指点她:“雨青,你有些望文生义了。不过,你对《菜根谭》名字的望文生义透露出你的心思了,‘一群苦难的人谈吐’,雨青,你害怕孤单吗?”
秦雨青幽幽地点点头:“我怕孤单,怕被亲人抛弃,怕失去亲人。”
“雨青,以后不会了,雨虹在你身边,你们姐妹就不孤单,不会互相抛弃了。”郑芝龙好想揽她入怀安慰她丧失父母的心,但以什么理由呢?我是她什么人?
郑芝龙只能继续安慰她:“想要一群人聊天,也可以啊,郑府那么多人。”
秦雨青的想法独特:“一起谈吐,是为了不孤独,但人多了,其中不善谈吐的人还是会感到孤单。所以,谈吐不用人多,两个知心人足矣。”
“就像现在的你和我?”郑芝龙看着令人怜爱的她,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
这把秦雨青吓得赶紧站起来,紧张地弯腰说:“一官,奴婢怎敢自称是你的知心人?”
“雨青,我开个玩笑,看把你吓得。快坐下看书吧。”郑芝龙温雅地说,让秦雨青心安定下来。
她坐下,翻开书,一会儿偷偷地稍微转头看看郑芝龙,见他惠风和畅地笑看着自己,两人似乎心意相通,她也舒畅地笑了。郑芝龙笑转严肃:“雨青,看书不可分心。”
秦雨青赶紧埋头看书,念到一句:“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君子之才华,玉韫珠藏,不可使人易知。一官,这句话的意思是指君子坦荡,不隐藏心事;君子谦虚,不炫耀才华,对吗?一官,你在奴婢心中,就是这样的君子。”
郑芝龙有所叹息:“雨青,你解释得对,但我不是这样的君子。”我隐瞒了心事,就是我喜欢你,珍惜你,怜爱你。
“一官你这样就是谦虚了,”秦雨青又读了一句:“蛾扑火,火焦蛾,莫谓祸生无本;果种花,花结果,须知福至有因。这是说祸福都是自己种下的,不可怨天,也不可自傲,对吗?”
“雨青虽念书少,但能自己解读其中的含义,不简单啊。是个聪颖的丫头。”郑芝龙夸她。
“一官,奴婢请不起先生,要是遇到不懂的词句,怎么办呢?”秦雨青有点忧愁。
“不懂地话,就把它记下,等我来给你解释。切不可像刚才一样对《菜根谭》和《小窗幽记》的名字望文生义,知道吗?”郑芝龙说,心中想:雨青,我真希望你有很多词句不懂,却又不希望你那么愚笨。
“奴婢记住一官的话了。一官,你对奴婢和雨虹妹妹事事关心,奴婢会在庙里为你祈福,祈求菩萨保佑你妻妾和睦,子女孝顺,将来儿孙满堂,全家安祥。”秦雨青数着这些祝词,问:“这些,都是一官所期盼的吗?”
“哦,是的。”郑芝龙骗了她:雨青,其实我只是纯粹地想和你一起在这无人打扰的乐山别院谈天说地,为你做一切你想要的,在这乱世中为你留一片净土。
郑芝龙离开时,回头望了望那两座小屋:已熄灯了。雨青,今日与你说些琐事,却那么舒适。西子在世,你将来会嫁给谁呢?
郑芝龙走后,秦雨青也在想:一官叫我要多念书,我以前从未见过这么好的人。我现在就起床看半个时辰,把不懂的地方都圈出来,等一官来时,就请教他。
有时,郑芝龙在乐山别院一边煎药,一边自我陶醉在,秦雨青在莲池台阶边给她妹妹洗衣裳的月夕花朝中。她一袭嫩绿的衣裳,似一片莲叶与莲花交相辉映,却不知自己无意中胜过了莲花的莲开并蒂。若莲花有情,即使再不染不妖,也定生妒意。
她未施粉黛,因芳泽无加。发尾系上明黄色的绳子,如汉代女子的发式,而头顶的发簪竟是一根竹筷。郑芝龙想着明日买一根什么样美丽的发簪才能配得上她的玉洁冰清。
想来想去:不必了,这朴实的竹筷发簪遮掩不住她的端倪如画,而再美的发簪在她的娉婷如琬下都会黯然失色,只会可怜了美丽的发簪。
她完全不需这些饰物:胭脂,粉黛,点唇,发饰,华丽衣裳。这些,在她身上都是多余的浮笔浪墨。她现在这样清秀自然,就足矣。
郑芝龙看着她总是笑由心生。只见秦雨青悠闲地将衣裳浸入水中,自在地拿起,清雅地笑,嘴里哼唱着郑芝龙听不懂的歌,但郑芝龙听得出是同样几句,而自己却百听不厌。洗好衣裳后,秦雨青拿去晾,她旁若无人地走着,舞着,唱着,莲步生辉般舞到晾衣绳前,将衣裳晾好,再上上下下地看一遍,拉扯平趟。
好一个浣纱西施降临人间,但愿‘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施歌舞无时休’。郑芝龙想着,灿烂地笑着,他如临梦境:雨青这般自然幽雅,看来是不把我当外人了,这味道,从未有过。看来我这双腿会止不住地每日此时此刻来到这个乐山别院了。这样迟早会被人发现。可这个不知世事凶险的西子雨青还不懂我这么做,对她有多危险。怎样保护她呢?拥入怀中,纳她为妾?她受得了妻妾间淤泥似的明争暗斗吗?我也不忍。让她去做丫环?恐怕迟早会被人觊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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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发芽,只是后来为何会演变成复仇之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