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微侧了头，便看到爹爹眼中有份衰草迷离的伤感，那嘴几次张张终归是发出一声长叹。那是伴了我近十七载的行者，长者，我的心突然就疼了起来，我便止步。伸出才刚捏了老爹爹的手，让它承接这雪花雪雾。我复又透透儿吸口寒气，使太猛的劲儿，凉的我连着哆嗦了几下。
一时里，我分明看见什么，我便不确定的望向老爹爹，老爹爹已是与我面对，正双眼微合，两手结印。那串映像便被我纳入。
我看到了，看到这十六七年从未有过的记忆。堤坝上，烟柳成行，曲桥在斜阳下铺出凝重的画面。曲桥是那种桥拱一字排开，居然有九个，而中间最大的桥拱，周遭分布了五个小拱，浮雕的皆是莲花纹。
斜阳便铺陈在波面上，堤柳的落照与寂寞古老的曲桥便似起了乐音，在风中微微荡漾，蜿蜒的很了。
【三】
瀚海承南北向，而曲桥便东西横跨着，桥东面是个石坊，用三条大青石所搭建，边上有块卵形石头，正面有三个遒劲大字，叫‘心上秋’，背面许多的小字已是被风雨侵蚀到无本来面目。只那顶部高出处，似总有人用手触摸便比别处多了份莹润或者说是触手可知的苍迈。
我便轻轻叹了口气，也许，本没有原由在罢。再看石坊，那两头高挑的鸟脊也似残缺了边角，洼陷下去的石窝里有几处蓬草，长势便很旺盛的样子了。倒愈发衬托出桥的衰败。苍茫的斜阳下，却不知几时多出个依石而望的人。只是那人不知是背在阴隐处还是怎么，我努力又努力也不曾看见那人眉目。这人始终望向长长的曲桥，曲桥上我才注意到有个渐行渐远的孤独身影。
这行者与望者，倒一时让我想起人间那诗词来，说的是‘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的目光便也随了那人而跟进。我不晓得那人是谁，他要走向何处。
曲桥在此时看来，如水，一圈圈荡漾，是荡漾而去，无个终结。我，甚是替远行者生出些离愁别绪，也甚是替‘心上秋’这处那老者伤感，行者如逝水，回归的脚步怕是在生命终结时才是真正的停留罢。
西下的斜阳已是剩了一半，一天的绛紫与橘黄色便似在做最后的舞蹈，居然愈烧愈烈，有了种惊心动魄的美和···决绝。依石而立的人陡然冲出来，佝偻了背，那神情我却如见过般。
我便低低的咳嗽一声，疾步走向老阿爹。
【四】
老阿爹依在厅门前的石狮子上，一动不动，寂寥的很。
我便静静的止步，我觉此时的老阿爹一如老建筑被积雨和苔藓剥离着，它便也随了衰朽坍塌着，繁华后的寂寥便是深层次的了。
我不晓得我会让爹爹如此难过。阿爹此时正一味的走动着，从厅门外到倒座儿，人却又埋着头，只一片的脚步声一时密集一时疲沓。外院儿一众仆从便如木雕从阿爹来回走动都僵硬了姿势。
我唯有跟了爹爹的脚步。一时间，阿爹不言，众不语，我亦是无声。气氛甚压抑。待爹爹终于走回二院儿的垂花大门时，我觉外院仆从全部眼不错的看我们，待我们拐进抄手游廊时，那些长出气声，大到一门相隔都未曾阻隔住。许是这气憋了许久又人多力量大罢。
我颇是后悔，不知今日阿爹阴晴不定为那般，我便在后鼓着两腮帮子，生怕爹爹一口气连东西厢房与两跨院也走一遭儿。好在爹爹只是走入正屋的西书房，我便也跺跺脚上的雪花儿，哈着气，甚是觉着这身锦袍加身，委实不靠谱了些。
我站在地炉边儿，看着爹爹一气儿吃了两杯茶，也只是沉默，似乎未曾注意到我的存在，我便悄没声儿的一步步后撤，结果是爹爹叹口气，没头没脑的来了句，“待我寻见你时，你阿娘正难产，已是挣扎了一天一夜，人也只剩了一口气儿，是我相助，你才得以生出。你那小脸儿早憋的酱紫，你阿娘也只是挣扎到听见你的哭泣声，将我望望，那手似想伸向你的···”
我觉泪‘哗’一声就下来了。原来我的阿娘是如此而亡的。
“···那么，不哗的亲阿爹呢？”
阿爹摇头，微微叹气，“你娘亲不过是有感而孕。”
我便抹把泪。
【五】
今日，是我，不哗，十七岁生辰。
今日，我才头一遭知晓自家的身世。
我扯过提梁壶，甚粗鲁的将余下的温茶全部倒入口中，便有茶汤撒泼在锦袍上。老阿爹动动唇，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我素常最怕的也就是爹爹这般的神情了。我倒宁肯将爹爹惹急了，爹爹将我撵得上蹿下跳，这才是真正的活生生儿的情趣。
“不哗你与你凡人阿娘也不过一面之缘。且爹爹已是派人妥妥当当的将你阿娘投送到好人家了。”
“其余皆···无考？”
老阿爹点点头儿，却总觉有些不动声色的。
我便沉默，良久后方举举手中茶杯，一时间也学爹爹波浪不惊，我只说了两字“多谢。”老阿爹又是倏然抬头，将我凝视，目中所见便不再是我，啊，是···曲桥上一去的人，一去不返？
“谢你。”爹爹捻着杯把手儿，似乎在细细琢磨这两字的内涵。
漫天的雪花儿悠悠飞舞着，这‘迭居’的屋宇愈发显得重重叠叠，却又因披上轻纱而缥缈虚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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