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沈小霞相会出师表(下)
又行了几日,看见两个差人不住的交头接耳,私下商量说话。
又见他包裹中有倭刀一口,其白如霜,忽然心动,害怕起来。
对闻氏说道:“你说这泼差人其心不善,我也觉得有七八分了。
明日是济宁府界上,过了府去,便是大行山、梁山泺,一路荒野,都是响马出入所之。
倘到彼处,他们行凶起来,你也救不得我,我也救不得你,如何是好?”
闻氏道:“既然如此,官人有何脱身之计,请自方便。
留奴家在此,不怕那两个泼差人生吞了我!”
沈小霞道:“济宁府东门内,有个冯主事丁忧在家。
此人最有侠气,是我父亲极相厚的同年。
我明日去投奔他,他必然相纳。
只怕你妇人家,没志量打发这两个泼差人,累你受苦,于心何安?
你若有力量支持他,我去也放胆。
不然,与你同生同死,也是天命当然,死而无怨。”
闻氏道:“官人有路尽走,奴家自会摆布,不劳挂念。”
这里夫妻暗地商量,那张千、李万辛苦了一日,吃了一肚酒,软软的熟睡,全然不觉。
次日,早起上路。
沈小霞问张千道:“前去济宁还有多少路?”
张千道:“只四十里,半日就到了。”
沈小霞道:“济宁东门内冯主事是我年伯。
他先前在京师时,借过我父亲二百两银子,有文契在此。
他管过北新关,正有银子在家。
我若去取讨前欠,他见我是落难之人,必然慨付。
取得这项银两,一路上盘缠也得宽裕,免致吃苦。”
张千意思有些作难,李万随口应承了,向张千耳边说道:“我看这沈公子是忠厚之人,况爱妾、行李都在此处,料无他故。
放他去走一遭,取得银两,都是你我二人的造化,有何不可?”
张千道:“虽然如此,到饭店安歇行李,我守住小娘子在店上,你紧跟着同去,万无一失。”
话休絮烦。
看看巳牌时分,早到济宁城外。
拣个洁净店儿,安放了行李。
沈小霞便道:“你二位同我到东门走遭,转来吃饭未迟。”
李万道:“我同你去。
或者他家留酒饭,也不见得。”
闻氏故意对丈夫道:“常言道:人面逐高低,世情看冷暖。
冯主事虽然欠下老爷银两,见老爷死了,你又在难中,谁肯唾手交还?
枉自讨个厌贱,不如吃了饭赶路为上。”
沈小霞道:“这里进城到东门不多路,好歹去走一遭,不折了什么便宜。”
李万贪了这二百两银子,一力撺掇该去。
沈小霞分付闻氏道:“耐心坐坐,若转得快时,便是没想头了。
他若好意留款,必然有些赍发,明日雇个轿儿抬你去。
这几日在牲口上坐,看你好生不惯。”
闻氏觑个空,向丈夫丢个眼色。
又道:“官人早回,休教奴久等则个。”
李万笑道:“去多少时,有许多说话,好不老气!”
闻氏见丈夫去了,故意招李万转来,嘱付道:“若冯家留饭,坐得久时,千万劳你催促一声。”
李万答应道:“不消分付。”
比及李万下阶时,沈小霞已走了一段路了。
李万托着大意,又且济宁是他惯走的熟路,东门冯主事家,他也认得,全不疑惑。
走了几步,又里急起来,觑个毛坑上,自在方便了,慢慢的望东门面去。
却说沈小霞回看头时,不见了李万,做一口气急急的跑到冯主事家。
也是小霞合当有救,正值冯主事独自在厅。
两人京中,旧时识熟,此时相见,吃了一惊!沈襄也不作揖,扯住冯主事衣袂道:“借一步说话。”
冯主事已会意了,便引到书房里面。
沈小霞放声大哭,冯主事道:“年侄,有话快说,休得悲伤,误其大事。”
沈小霞哭诉:“父亲被严贼屈陷,已不必说了。
两个舍弟随任的,都被杨顺、路楷杀害。
只有小侄在家,又行文本府,提去问罪。
一家宗祀,眼见灭绝。
又两个差人,心怀不善,只怕他受了杨、路二贼之嘱,到前途大行、梁山等处暗算了性命。
寻思一计,脱身来投老年伯。
老年伯若有计相庇,我亡爷在天之灵,必然感激。
若老年伯不能遮护小侄,便就此触阶而死。
死在老年伯面前,强似死于奸贼之手。”
冯主事道:“贤侄,不妨。
我家卧室之后,有一层复壁,尽可藏身,他人搜检不到之处,我送你在内权住数日,我自有道理。”
沈襄拜谢道:“老年伯便是重生父母。”
冯主事亲执沈襄之手,引入卧房之后。
揭开地板一块,有个地道。
从此钻下,约走五六十步,便有亮光。
有小小廊屋三间,四面皆楼墙围裹,果是人迹不到之处。
每日茶饭,都是冯主事亲自送入。
他家法极严,谁人敢泄漏半个字?
正是:
深山堪隐豹,柳密可藏鸦。
不须愁汉吏,自有鲁朱家。
且说这一日,李万上了毛坑,望东门冯家而来。
到于门首,问老门公道:“生事老爷在家么?”
老门公道:“在家里。”
又问道:“有个穿白的官人,来见你老爷,曾相见否?”
老门公道:“正在书房里吃饭哩。”
李万听说,一发放心。
看看等到未牌,果然厅上走一个穿白的官人出来。
李万急上前看时,不是沈襄。
那官人径自出门了。
李万等得不耐烦,肚里又饥,不免问老门公道:“你说老爷留饭的官人,如何只管坐了去,不见出来?”
老门公道:“方才出去的不是?”
李万道:“老爷书房中还有客没有?”
老门公道:“这到不知。”
李万道:“方才那穿白的是甚人?”
老门公道:“是老爷的小舅,常常来的。”
李万道:“老爷如今在哪里?”
老门公:“老爷每常饭后,定要睡一觉,此时正好睡哩。”
李万听得话不投机,心下早有二分慌了。
便道:“不瞒大伯说,在下是宣大总督老爷差来的。
今有绍兴沈公子名唤沈襄,号沈小霞,系钦提人犯。
小人提押到于贵府,他说与你老爷有同年叔侄之谊,要来拜望。
在下同他到宅,他进宅去了,在下等候多时,不见出来,想必还在书房中。
大伯,你还不知道?
烦你去催促一声,教他快快出来,要赶路走。”
老门公故意道:“你说的是甚么说话?
我一些不懂。”
李万耐了气,又细细的说一遍。
老门公当面的一啐,骂道:“见鬼!何常有什么沈公子到来?
老爷在丧中,一概不接外客。
这门上是我的干纪,出入都是我通禀。
你却说这等鬼话!你莫非是白日撞么?
强装甚么公差名色掏摸东西的。
快快请退,休缠你爷的帐!”
李万听说,愈加着急,便发作起来道:“这沈襄是朝廷要紧的人犯,不是当耍的。
请你老爷出来,我自有话说。”
老门公道:“老爷正瞌睡,没甚事,谁敢去禀!你这獠子,好不达时务!”
说罢,洋洋的自去了。
李万道:“这个门上老儿好不知事,央他传一句话甚作难?
想沈襄定然在内,我奉军门钧帖,不是私事,便闯进去怕怎的?”
李万一时粗莽,直撞入厅来,将照壁拍了又拍,大叫道:“沈公子好走动了。”
不见答应。
一连叫唤了数声,只见里头走出一个年少的家童,出来问道:“管门的在那里?
放谁在厅上喧嚷?”
李万正要叫住他说话,那家童在照壁后张了张儿,向西边走去了。
李万道:“莫非书房在那西边?
我且自去看看,怕怎的!”
从厅后转西走去,原来是一带长廊。
李万看见无人,只顾望前而行。
只见屋宇深邃,门户错杂,颇有妇人走动。
李万不敢纵步,依旧退回厅上。
听得外面乱嚷,李万到门首看时,却是张千来寻李万不见,正和门公在那里斗口。
张千一见了李万,不由分说,便骂道:“好伙计!只贪图酒食,不干正事!巳牌时分进城,如今申牌将尽,还在此闲荡!不催趱犯人出城去,待怎么?”
李万道:“呸!那有什么酒食?
连人也不见个影儿!”
张千道:“是你同他进城的。”
李万道:“我只登了个东,被蛮子上前了几步,跟他不上。
一直赶到这里。
门上说有个穿白的官人在书房中留饭,我说定是他了。
等到如今不见出来,门上人又不肯通报,清水也讨不得一杯吃。
老哥,烦你在此等候等候,替我到下处医了肚皮再来。”
张千道:“有你这样不干事的人。
是甚么样犯人?
却放他独自行走!就是书房中,少不得也随他进去。
如今知他在里头不在里头?
还亏你放慢线儿讲话。
这是你的干纪,不关我事!”
说罢便走。
李万赶上扯住道:“人是在里头,料没处去。
大家在此帮说句话儿,催他出来,也是个道理。
你是吃饱的人,如何去得这等要紧?”
张千道:“他的小老婆在下处,方才虽然嘱付店主人看守,只是放心不下,这是沈襄穿鼻子的索儿。
有他在,不怕沈襄不来。”
李万道:“老哥说得是。”
当下张千先去了。
李万忍着肚饥守到晚,并无消息。
看看日没黄昏,李万腹中饿极了,看见间壁有个点心店儿,不免脱下布衫,抵当几文钱的火烧来吃。
去不多时,只听得扛门声响,急跑来看,冯家大门已闭上了。
李万道:“我做了一世的公人,不曾受这般呕气。
主事是多大的官儿!门上直恁作威作势?
也有那沈公子好笑,老婆、行李在下处,既然这里留宿,信也该寄一个出来。
事已如此,只得在房檐下胡乱过一夜,天明等个知事的管家出来,与他说话。”
此时十月天气,虽不甚冷,半夜里起一阵风,簌簌的下几点微雨,衣服都沾湿了,好生凄楚!
捱到天明雨止,只见张千又来了,却是闻氏再三再四催逼他来的。
张千身边带了公文解批,和李万商议,只等开门,一拥而入。
在厅上大惊小怪,高声发话。
老门公拦阻不住,一时间家中大小都聚集来,七嘴八张,好不热闹!街上人听得宅里闹炒,也聚拢来,围住大门外闲看。
惊动了那有仁有义、守孝在家的冯主事,从里面踱将出来。
且说冯主事怎生模样:
头带栀子花匾摺孝头巾,身穿反摺缝稀眼粗麻衫,腰系麻绳,足着草履。
众家人听得咳嗽响,道一声:“老爷来了。”
都分立在两边。
主事出厅问道:“为甚事在此喧嚷?”
张手、李万上前施礼道:“冯爷在上,小的是奉宣大总督爷公文来的,到绍兴拿得钦犯沈襄。
经由贵府,他说是冯爷的年侄,要来拜望,小的不敢阻挡,容了进见。
自昨日上午到宅,至今不见出来,有误程限,管家们又不肯代禀。
伏乞老爷天恩,快些打发上路。”
张千便在胸前取出解批和官文呈上。
冯主事看了,问道:“那沈襄可是沈经历沈炼的儿子么?”
李万道:“正是。”
冯主事掩着两耳,把舌头一伸,说道:“你这班配军,好不知利害!那沈襄是朝廷钦犯,尚犹自可。
他是严相国的仇人,那个敢容纳他在家?
他昨日何曾到我家来?
你却乱话。
官府闻知,传说到严府去,我是当得起他怪的?
你两个配军,自不小心,不知得了多少钱财,买放了要紧人犯,却来图赖我!”
叫家童与他乱打那配军出去,把大门闭了,不要惹这闲是非,严府知道不是当耍!冯兰事一头骂,一头走进宅去了。
大小家人奉了主人之命,推的推,扌双的扌双,霎时间被众人拥出大门之外。
闭了门,兀自听得嘈嘈的乱骂。
张千、李万面面相觑,开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缩不进,张千埋怨李万道:“昨日是你一力撺掇,教放他进城,如今你自去寻他。”
李万道:“且不要埋怨,和你去问他老婆,或者晓得他的路数,再来抓寻便了。”
张千道:“说得是,他是恩爱的夫妻。
昨夜汉子不回,那婆娘暗地流泪,巴巴的独坐了两三个更次。
他汉子的行藏,老婆岂有不知?”
两个一头说话,飞奔出城,复到饭店中来。
却说闻氏在店房里面听得差人声音,慌忙移步出来,问道:“我官人如何不来?”
张千指李万道:“你只问他就是。”
李万将昨日往毛厕出恭,走慢了一步。
到冯主事家起光如此如此,以后这般这般,备细说了。
张千道:“今早空空肚皮进城,就吃了这一肚寡气。
你丈夫想是真个不在他家了,必然还有个去处,难道不对小娘子说的?
小娘子趁早说来,我们好去抓寻。”
说犹未了,只见闻氏噙着眼泪,一双手扯住两个公人叫道:“好,好!还我丈夫来!”
张千、李万道:“你丈夫自要去拜什么年伯,我们好意容他去走走,不知走向那里去了,连累我们在此着急,没处抓寻。
你到问我要丈夫,难道我们藏过了他?
说得好笑!”
将衣袂掣开,气忿忿地对虎一般坐下。
闻氏到走在外面,拦住出路,双足顿地,放声大哭,叫起屈来。
老店主听得,忙来解劝。
闻氏道:“公公有所不知:我丈夫三十无子,娶奴为妾。
奴家跟了他二年了,幸有三个多月身孕。
我丈夫割舍不下,因此奴家千里相从,一路上寸步不离。
昨日为盘缠缺少,要去见那年伯,是李牌头同去的。
昨晚一夜不回,奴家已自疑心,今早他两个自回,一定将丈夫谋害了。
你老人家替我做主,还我丈夫便罢休!”
老店主道:“小娘子休得急性。
那排长与你丈夫前日无怨,往日无仇,着甚来由要坏他性命?”
闻氏哭声转哀道:“公公,你不知道。
我丈夫是严阁老的仇人,他两个必定受了严府的嘱托来的,或是他要去严府请功。
公公,你详情,他千乡万里,带着奴家到此,岂有没半句说话,突然去了?
就是他要走时,那同去的李牌头,怎肯放他?
你要奉承严府,害了我丈夫不打紧,教奴家孤身妇女,看着何人?
公公,这两个杀人的贼徒,烦公公带着奴家同他去官府处叫冤。”
张千、李万被这妇人一哭一诉,就要分析几句,没处插嘴。
老店主听见闻氏说得有理,也不免有些疑心,到可怜那妇人起来,只得劝道:“小娘子说便是这般说,你丈夫未曾死也不见得,好歹再等候他一日。”
闻氏道:“依公公等候一日不打紧,那两个杀人的凶身,乘机走脱了,这干系却是谁当?”
张千道:“若果然谋害了你丈夫,要走脱时,我弟兄两个又到这里则甚?”
闻氏道:“你欺负我妇人家没张智,又要指望奸骗我。
好好的说,我丈夫的尸首在那里?
少不得当官也要还我个明白。”
老店官见妇人口嘴利害,再不敢言语。
店中闲看的,一时间聚了四五十人。
闻说妇人如此苦切,人人恼恨那两个差人,都道:“小娘子要去叫冤,我们引你到兵备道去。”
闻氏向着众人深深拜福,哭道:“多承列位路见不平,可怜我落难孤身,指引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