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尽周折赢得的胜果在防不胜防的算计下变得一钱不值,实在是种恼人的际遇。不过眼下无暇顾及这些,中毒者的性命能否救得回才是唯一该操心的关窍。
如今主宰清辉身躯的并非清辉本人的意识,而是一个名为列的仙人元神。与强占和恶意无关,占据者得到了被占者的莫大信任和默许,才在万年等待后短暂尝到了重获肉体的充实感。老实说,如果列有意动些邪念,他完全可以趁此良机,凭借恢复的三成修为,轻而易举地灭掉宿主苦战后业已疲惫不堪的元神,从此得到一具不错的躯体,找个灵气充盈的洞府潜心修炼,功行圆满后重登仙界,寻机会报那灭门深仇。可列的心里没有燃起丝毫卑劣的贪婪和zhan有欲,他用“息神养心咒”催眠了清辉极度衰弱的元神,将自己重新修得的仙灵之气注入清辉本已空空如也的经脉,又耗神劳力地破了广庐道人的“六合奔雷诀”。他,一个除了父母外移至孤单无依的谪贬仙魂,为的只是想尽力为平生唯一一位挚友做些什么。相比之下,反倒是报答救命之恩的想法遭到一时遗忘,不起眼地蜷缩于意识的一隅。
列发自内心地焦急,不仅是因为承诺与责任,还有情义。卿琅,对于列而言,本该仅具有“清辉那小子的弟弟”这层含义,二人甚至从未有过只言片语的交谈,论及情义似乎莫名其妙。列自己也很奇怪,苦思冥想之后,才用干涸的情感田野急需甘霖润泽为由自圆其说。在他看来,清辉之外的凡人中,只有眼前的黑衫少年值得信任,是宝贵的后备友人。通过几次与清辉的交谈,列对卿琅有一种模糊而确实的善意和关切。因此,卿琅遭袭他会愤怒,卿琅中毒他理所当然地感到焦急,也会不顾一切设法搭救。
卿琅所中的“枯蚀”是剧毒,更是绝毒。所谓绝,即无解药,却不是无法可解。世间万物皆含天地灵气,至纯至圣的灵气带来万物的生机。粗浅的说,但凡你有足够高明的灵气修为,没有结不了的毒。换作从前列的真身未毁,哪怕退一步是先前在“云台伏煞阵”中神气万足时,要解此毒不过举手之劳。偏偏现在只有三成修为不说,还要分出几分来维系清辉躯体的行动力,一旁居心叵测的围观者也不会安安稳稳地坐观其成,简直是百般霉运不期而聚。
不管怎么说,列横下一条心——要么三人(两人一魂?)同存,要么共亡,没什么其他路好选。清辉若是清醒过来,遇此情形也必会做出同样的抉择吧。
列伸出手抚在中毒少年额头的那一刻,已然察觉邪道阵中的异动。
“天雷刚砸过,又在聚集阴毒暴戾的煞气,果真不是善茬。”列在心中盘算着,手下却没有半分迟疑,一晕晕水色的光纹在卿琅的额间缓缓绽放,平静而绚烂的流光溢彩将落日后的中指峰半山腰映得安详淡定。淡如兰芷的奇馥缥缈无定,沁人心脾,整个人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慵懒与舒泰,浑身暖洋洋的,恰如置身于早春煦阳的沐浴中。那一刻,杀戮、贪婪、阴谋和仇恨的阴暗生物不见踪迹,人们心中只留下赤子般的纯净。不过,这混浊中的清流仅维持了片刻光景而已,该来的终归还是躲不掉。
丈许粗细的紫黑色光柱骤然腾起,仿佛来自异界的魔性猛兽,周身律动着不祥的惨淡幽光,呼啸着扑向无暇分身的二人。身处阵眼要位的正是商无客,这位身着青布文士长袍的邪道枭雄将本打算紧要关头对付正道五派的撒手锏提前亮出,施用的目标却是预计之外的利害角色——两个初时他也看走眼的少年。凭借三分事实,三分推测,余下的只是难以言喻的直觉,他就毫不犹豫地调整作战,变更计划,其果决犀利之处不逊于历代赫赫名将。
之前偷袭用的“阎罗令”自他四百年前得到后,就曾深以为最称心的必杀手段,死在此宝下的棘手点子不下百人,也多次因此在累卵之危下保住性命。如今这上古玄铁所炼之物竟被对方喷出的至阴真元毁掉,这是何等莫测高深的修为?幸好对方有了顾忌,否则放手一搏,即使是以一敌百也未必留得下此人。商无客顾不得抚平毁宝之痛,眼见着那白衣少年不假思索地出手救人,千载难逢的战机绝对不可错过。
这“万齑绝仙阵”是自称魔尊噬天亲遣而来的魔使所授,阴森森地诡异十足,破坏力更是惊人。适才隐匿在山谷中的邪道众人便是以此阵偷袭驻足半空的正道之敌,骇然之势波及百里,端得难以小视。此间布阵人数尽管少了许多,但一击之威恐也不逊于广庐所招的六道天雷。更可怕的是,广庐凭一人之力引雷攻敌难以持久,这万齑绝仙阵却有数十人按先天玄机之数各司其职,就算运转个把时辰也不会疲惫。
商无客大袖挥动,一派舒展洒脱之态,瑞气道道颇有章法地旋向阵中各处,气相混然,法度森严,根本不似寻常的左道旁门,倒更似一位修持多年的道门高士。若论真元修为,他或许不是阵中最深厚的,但此刻连那些一贯桀骜不驯的邪道修士都不得不承认,能将刚刚习得的繁复阵法运用如此精熟者,惟有这个往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家伙。酷似面食店掌柜模样的甘绵章站在西北角的阵门处,绰绰有余地客尽职守,这个享有老奸巨滑、嘴臭心毒恶名的老头素来自诩万事无所畏惧的辣手。可片刻前商无客无意扫过的眼神,却令他觉得后脊梁骨一阵冰凉,他勉强说服自己那是傍晚的山风太凉的缘故。
“此人日后绝对是个枭雄,是只蛰伏多年的狼……”甘绵章有些走神地念叨着,心中略觉失落,或许还带了些许自嘲。
邪道突然结阵出手,最感意外的当属正道五派中人,其立场也颇为尴尬。上古以来,邪道恶徒固然在正道之士口中被骂得粗鄙不堪,但打心眼里还是有那么一星半点不愿承认的钦服。邪道中人不拘常法,心思活络,往往在生死争斗中使出匪夷所思的精妙术法。私下里,正道各派也曾多次事后揣摩其中奥妙,在颇有收益后依旧私鸭子嘴硬地评头论足,“荒唐之极”“缺乏起码的常识”“乱来”这类无力的批驳是不是发自真心,实在不益深究。不过就算如此,以五派为首的正道在大多数时候仍能理直气壮地镇住邪道一头,原因无他,只因邪道中人大多桀骜不驯,门派间火并厮杀,内耗甚大。可如今,眼前的这几十个邪道宵小竟然会章法井然地结阵对敌,真是天下奇闻。麻烦的是正道群雄搞不清自己该持有怎样的立场:帮那两个碍眼的小子当然是毫无情由,但助邪道一臂之力更是千古笑谈,为今之计也只能是呆着看热闹而已。
怎奈安享作壁上观的闲暇时光在名为意外的急流冲击下显得过于短暂——
最初察觉事态有异的是天微派的古长留。这与自身知觉的敏锐性无关,身旁的人好端端倒地不起,任谁也没法等闲视之。探手摸了摸好友的脉门,即使是一向沉稳的“神机书生”也忍不住惊呼道:“大师兄,快看看曹师侄!诸位道友,小心暗算!”
老实说,在仪表不俗的天微派众弟子中,神机书生古长留说好听了叫其貌不扬,气质风度也是一无是处,扎堆在天微派一干风度翩翩的同门中,倒是相当显眼。无奈皮相带来的负面感受令人一见难生好感,加之场内争斗得厉害,因此正道中大多并未当即作出反应。
古长留口中的大师兄,“无方公子”简怀谦正是本派长老简一川的嫡子,天分奇高,年级轻轻就闯出若大名头,在同门中素得人望,此番父子同行,公掌大局,也显出掌门器重之意。这位无方公子自然不是只有外表光鲜的草包,五师弟有多大本事他清楚得很。神机书生素来机智,一身修为有相当火候,能让他惊呼的事必非等闲。
当下简怀谦顾不得再看场内的热闹,闪身来到后面,急问道:“长留,何事慌张?曹成怎么了?”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下意识的确认。以他的眼力,身前之人是生是死一目了然。
“大师兄,有身手高绝的杀手潜伏在左近,方才我与曹成这小子正说着话……”眼睁睁地瞧着同门被人暗算,出气多进气少,古长留双目喷火,思绪却渐渐平复,继续道:“现在回忆起来,当时似乎有一丝银芒闪过,奇快无比,较之师兄的‘杳渺梭’亦不遑多让,要不是当时恰巧雷光一闪,恐怕真是半点踪迹也不留下。杀手的潜踪之术高明得很,这么多人竟无一……”
话说到一半,简怀谦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如刃,古长留不觉顺着望过去,不远处一片稀稀疏疏的林前除了淡墨色的树影外,空无一人。
正迟疑间,简怀谦却沉声喝道:“阁下身手高明之斯,何必藏头露尾,现身一战难道还能吓倒阁下不成?天微简怀谦讨教了!”说罢从腰间抽出一条拇指粗细、灿若明霞的七尺银鞭,细瞧上面竟还缠着另一条赤红胜火的孪伴细鞭,仅有丝线粗细,银芒红晕一波波荡起,交映生辉。这条“双生鞭”正是天微一脉的至宝,玄机百变,妙用无穷,当年本为掌门人管书廷所用,如今传给弟子,足见器重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