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从阶云亭回来,清辉觉得轻松许多。
在旁人看来,背负上丹霞山破阵救人这种危机重重的难事,纵然没有万般不情愿,也总会生出几分畏惧怯懦。道门的眼皮子底下捣鬼的壮举,已经很多年没人敢尝试了。
清辉既不是缺心少肺的乐天派,更不是自以为是的狂士。他深知,连薛蓉这样的顶尖人物都觉难以下手的阵法,自己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想悄无声息将其破解,怎么看都有点异想天开。除了道法和见识的不足,最糟糕的是自己对阵学仅是一知半解。好比念了半本百家姓就要吟诗作赋,还非得是千古名句一样。别说是烈阳真人历时八十一日设下的奇阵,还引入了镇星灵力,就连自家《明境》典籍中所载的三十六种基本阵图,他尚不敢保记得周全。
倒不是清辉在阵学上悟性差劲,主要是阵法之学包罗万象,不仅要深明道法,还需精通奇门术数天相地理诸般杂学。若无人指点、仅凭《明境》上的只言片语就能自悟出个登峰造极来,道门历代阵学高手也该羞得一头撞死了。
那道门阵学乃历代英才呕心沥血、倾尽才智积累下来的,深奥繁杂,天下闻名。要不是修道之人寿数绵长,恐怕光是翻看那些前人笔记心得就要花上一世。相较之下,邪道修士注重个人修炼,只想争勇斗狠时占得上风,对那些需要定下心来细细研修的学问兴意阑珊,偶有所悟也敝帚自珍,不肯示人,因此能在阵学上造诣精深的人少之又少。
身负重任的少年明白自己那半吊子的本事不足成事,只能临阵磨枪,多向薛蓉这位大行家请教。青叶门的“知章阁”也是这两日的必去之地。阵法典籍就占了七个高架,直瞧得清辉眼前发黑,冷汗涔涔。薛蓉得知微微一笑,取出一枚玉简,神念转动,掌上玉简青光如波。半柱香后,这枚载有薛蓉生平所学阵法玄机要诀的玉简就交在清辉手中。
“阵学也罢,道术也罢,切不可舍本逐末,将时日都用在扣些个细枝末节上。纵使记下千种道术,通晓万种阵法,不明其理,亦是无用,终究不过小家子气的做法。”
薛蓉一番话令少年有醍醐灌顶的明悟,想那卷帙浩繁的典籍纵有借鉴印证之益,也不必卷卷熟读,触类旁通方为上策。
话是这么说没错,日子究竟还是太短。门路走对了,时间能少花些不假,却绝不可能两三日就速成。好在那枚玉简中就在身边,可以随时翻看。
光阴似箭,山中的日子尤其过得快。清辉原本打算三日后调理好伤势即刻上路,终因薛蓉的劝说而多停留了半月。该走的终究不可再留,心中的焦急也积攒到坐卧不宁的地步。这一日,薛蓉亲至清辉住的小院,为他饯行。
请教了些近日修道中积攒的困惑后,清辉怅然道:“这几日看破阵之法时越发觉得修为浅薄,恐负蓉姑娘所托。”
薛蓉摇头正色道:“公子不必妄自菲薄。当年我如公子这般年纪时,成就远不及此。言氏家学在修道界寻常人不知,但一些大门大派曾多有留意。须知这几千年来到道法大成,登临仙界的修士不多,偏偏其中就有数位言家子弟,而且都是短短百年内就功行圆满。你当就没有宵小之辈眼红吗?”说到这儿,她有意停下来,眼神中颇有征询之意。
清辉沉思片刻,点头道:“先父确曾提过言氏一族的历次血劫,想必就是蓉姑娘说的修道之人前来夺取《明境》卷册吧。只是如果那《明境》真高妙至斯,以先父的才智成就为何不高呢?”放在半年前,清辉还会认为父亲言仲微之能天下罕见,现在他明白那只是相较于常人而言。休说和薛蓉这等绝世人物相比,就算是青叶门中的中游弟子也能与之战成平手。
薛蓉解释道:“修道既要看运数,又要看资质。令尊也许处在身居庙堂尊位,政务庞杂,心不能专,修为大受影响,非功法之过。这些天与公子探讨修道之法,我受益良多,深感《明境》中所载不凡。如能持之以恒,他日定有惊人的成就。”放下手中的茶盏,薛蓉继续道:“丹霞山的阵法巧夺天工,蛮干自然是不成。但公子身具镇星中的仙灵之气,以巧破千钧,一切依法而行则履险如夷,说不定还会得到莫大的好处。”
见清辉从怀中拿出一卷薄册递过来,薛蓉一愣,随即明白对方的好意,却没有伸手去接,脸上现出一丝笑意,称谢道:“公子美意我心领了,但一来,这是言家的秘典,外人不可轻阅。再者说,我也很难在修炼千年之后改弦更张,重练一门新的功法。”
清辉知道对方说得在理,只好将薄册收入怀中,却总觉欠着救命传功之恩未报,心绪难平。虽然薛蓉一直说有求于己,可破阵之托实在没有一点把握。
“蓉姑娘所言,在下谨记。不知破阵之期定在何日?”其实当日流波仙子给他的玉简上写得分明——每月十五。清辉明知故问只是探问破阵时薛蓉是否会从旁相助。
薛蓉略一转念笑道:“公子可自行决定。千年都等了,不在乎一时半日。破阵后,阵中的仙灵之气会外溢攻击没有同源灵气的修士,名为‘散噬’,顾名思义。我若在场恐生枝节,前功尽弃。”
清辉还待再问,薛蓉却罕有地抢先道:“多日相处,薛蓉知已知公子素日行事快刀斩乱麻,天大的难事也宁可一个人担着,生死无惧。今日却犹疑不定,可是因为此事乃薛蓉托付,所以深感必须达成,否则难报救命之恩吗?其实不必,生死有命,休说青简小友未必困在那里,安然无恙等待援救,就算确实如此,只怕他自己也不会强求怎样。感恩之心,存着此念即非背信弃义之人。既然问心无愧,还有什么看不开放不下的呢?公子只要尽力,我便感激不尽。”说到这里,薛蓉取下头上别的一支雕刻极巧的木钗,想想又将腰间挂的一个锦囊摘下递给清辉,接着道:“公子此行须量力而为,不可强求。一旦察觉难以破阵,只要将这枝钗祭出,必能全身而退。玄隐境心诀虽能另辟空间,但存放法器丹药不甚方便。这个锦囊内有乾坤,一并予公子吧。”
清辉一直瞻前顾后地钻牛角尖,大违本性,此刻经流波仙子一点,立时没了许多顾虑,当下爽快地接过薛蓉之赠。那木钗上有“飞鸢”二字的小篆,锦囊上则绣了行草“纳川”。薛蓉带在身边之物当然不是凡品,妙用颇多,用起来却简单,各有三句口诀。清辉一盏茶的工夫就运用自如,将行囊和书册等物放入宝囊之中竟也感觉不出增加丝毫重量。那木钗一时用不到,又不能像薛蓉一样别在发间,只好一起放入囊中。
眼瞅着薛蓉来访时才是清晨,此时已不知不觉将近午时。虚掩的房门忽然打开,匆匆进来的人正是这几日经常替薛蓉代话的少年方和。
也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清辉对这个外表温和、目光凌厉的少年有种亲近感。虽说是没打招呼突然闯进来的无礼之举,但屋内二人耳力惊人早有察觉,没有丝毫惊讶。方和一贯守礼,刚才的举动定然事出有因。果不其然——
“师父,两个道人似乎发现了本门护山阵法,要动手破阵。孙葫和孙芦两位师伯闲着无事,出去阻拦,反被对方打伤。本门要如何应对,还请师父示下。”
这是清辉第一次见方和在流波仙子面前回话,进门后一躬扫地的姿式不说,其神态之恭谨甚至令人觉得有过分谦卑之嫌。刚刚提到的孙葫和孙芦,听名字就知他们的本行是种葫芦出名的农户,不过那已是五百多年前的事了。清辉与二人只有过点头之交,印象中兄弟俩呆呆傻傻,资质平平,但修炼日久,应该也有不错的身手。
“二人伤势如何?”薛蓉面现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