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天微论道尚有两天。盛会上原本还有个诛魔的噱头,不过现在“魔门余孽”被救走,除非再找个替死鬼出来,否则便诛不成了。如今,清辉比起初出朗西时增长了不少见闻,对修道界的明争暗斗已有所知。虽然到目前为止仍不清楚道门对这次天微之会有何种期待,但放出鱼饵的垂钓者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不知哪个倒霉蛋会成为挨刀的替代品。
清辉没有过度膨胀的自我正义感,拯救世间所有无辜者这样的疯狂念头与他无缘。行善和作恶至少有一个相同之处,那就是需要相当的强力作为后盾。初出茅庐的后辈修士只要关注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可以了。
可惜,有些责任即使超出能力以外,也不得不勉力为之,比如传法授徒。对于唯一的弟子,清辉颇怀歉意。自己修为尚且浅薄,却要教导别人,怎么看都十分勉强。方和在一个月前被薛蓉硬塞过来,理由是方和身染兽血热毒,必须由清辉身负的冰麒灵气克制化解方可根治,而《明境》中的“三玄五通”心法也很适合方和修炼。从那天起,十六岁的少年跟随年长两岁的师父东奔西走,出入险境,不仅学到的道法有限,目前连件像样的法宝兵器都没有,真是命运多舛。
清辉在汗颜之余,决定稍作补偿,花了整整一天,把所学所悟尽量讲解。距天微山盛会虽然只有短短的二十几个时辰了,但年少者的人生才刚刚起程,以后漫长的时日里自可细细参悟。方和资质本佳,勤勉和执著的程度也远超乎寻常。遇上这样的弟子,没有哪个师父会不满意。清辉努力鞭策着血液里施教者的天份,尽心尽力地解答着每个问题,心中多少有一些欣喜。
临末了,清辉拿出一块墨玉雕成的龙形玉佩交给方和。这是他用玉筋炼制的防身法器,算是赠给弟子的第一件像样东西。方和默然放在怀里,待要告退,清辉把他叫住,想了想又递过去一面八角铜镜,却是得自华彩衣处的“镜花”奇宝,又传了施用法诀。方和依旧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他前脚出屋,后脚青简就进来,用轻佻的口气似笑非笑地评价道:“瞧你们两个根本不像师徒。”
清辉笑问:“那像什么?”
“像父子。”青简一跃,蹲坐在宽大的椅子上。
清辉险些把一口茶喷出去,苦笑道:“越发不成话了。不过常言说,师徒如父子。作师父的人注定劳碌命,会早早出现老态也不稀奇。说不定我真该在苦海中做点挣扎,免得还没迎来人生的正午,就一脚迈入黄昏。”
“此言善哉。说起苦海,老神棍可是沉溺于旖ni的春潮中,整日龙精虎猛的,你我更应自勉。师侄性子冷傲执拗,多是后天而成,你难道没有反省一下为人师者的失策吗?”
清辉奇道:“拜兄怎地关心起方和来了?那个……旖ni的春潮又是什么蹊跷物件?”
青简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老神棍被如归客栈的伙计撺掇去了烟花春潮馆,据说每个男人从那地方出来后,没有不喜笑颜开的。师侄自幼少与人来往,不接触市井繁华,变得孤僻在所难免,不如同去那里玩乐,寻个良缘……”
话说到一半,方和提了“镜花”冲进来,怒目而视。清辉一笑,把他拉在身边,想了片刻忽道:“说来有十多年不曾去过烟花之地了,便去一次也好。”这下倒把青简、方和听得呆住,半晌无语。
三人稍作易容改扮,出了后院来到前堂,才要出门,正遇上杜荃问及去处,三人支支吾吾。杜荃不再追问,硬要同往。青简苦着脸搪塞道:“老齐不要人看守吗?”
“本姑娘又不是狱卒。衰运神医背负了本门三十几种秘术,古怪的丹药吃过几碗。若有胆量逃走,就放他一条生路吧。”
※※※
建陵城临着淮水,距朗、陆两国的交界不远,南北货物集散于此,商贾往来,富得流油,也是有名的销金窟。在市井泼皮们眼里,没十七八家妓院赌坊的地方算不得大城。达官显贵,乡绅富商,武林侠道,只要你拿得出银子就可呼风唤雨。不管想要什么,除了廉耻心之外,没有买不到的东西。
不过此地又有其特殊之处,离天微山仅数十里之遥,天微派又是正道五派中入世最多的门派。所以极少有人敢在太岁眼皮底下太过放肆。城内百姓安居,商家乐业,连历代战乱也很少受到波及。
华灯初上,夜市开张。街边的摊子挂起灯笼,远远看去像是穿成串的五彩珠链。兴奋而充满活力的叫卖声,引诱口腹的阵阵香气,琳琅满目的各色货物,都成了世间繁华的具体注脚。
清辉出身淮南世家,却在西北苦寒之地住了十年,看到这充满人气的场景,心下感慨良多。而青简自幼入山修道,更觉新鲜,才走百步就光顾了三家小吃摊位,着实大饱口福。杜荃挑得几样竹篾和丝带编制的小玩意儿,说要带回去送给相熟的姐妹。惟有方和对熙来攘往的人群视而不见,冷着脸跟在后面。
“和子,有没有喜欢的东西?不用客气,这点积蓄我还是有的。小孩子只要老老实实地提出要求,然后安心地接收礼物就好了。不要整天埋头想着大煞风景的事。”
“我又不像那个贪吃的猴子。至于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女人才感兴趣。”
“咦,刚才你的眼睛为什么闪光?”
“只是被灯笼晃过而已。”
“真的……只是这样?”
“就是这样!有时间去追究无聊的事,不如研究一下八景幻术和三十六种基本阵图。这么简单的东西居然到现在都没有搞清楚。大敌当前,却跟青简那家伙出来胡闹……”
清辉一点也不在乎弟子的抱怨,带着他来到一个面食摊前。摊主是个年过半百的矮胖男子,身上散发着不讨人厌的精明气质,十指沾满面粉。
“老伯,两碗拉面。”
“瞧好喽!”面团在他手中越抻越长,然后对挽一下,双手连抖,往复数十次便成了千百条白色的细线,首尾相连,没有一根断的。他也不回头,往后甩去,如同半空落下的丝雨,沸腾的锅内滴水不溢。
清辉由衷地发出称赞,又轻声对方和道:“无论手臂多长,如果只懂得用力向两边拉扯,没有其他变化的手法,便不可能作出这么长的面线。而且力道太大也会使面条断掉。和子,其实这次我是有点担心的。对手或明或暗,实力强横,还有着不逊于强悍力量的深沉谋划。他们带着各式各样的面具,把面孔藏在后面,想起来就让人不寒而栗。管书廷虽然在口头上答应帮我,但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说不定包裹着毒药。”
“的确很可疑。他说是出于‘故人之情,一己之利’,没找到什么头绪吗?”
“我没有那么了不起的后台让他刮目相看。不过和其他人比起来,他也许还可信些。随便他们怎么打算,我可没有义务予以配合。我会用尽手段与之周旋。这大概就是命数吧,逃也逃不掉,担心也不会好转。所以我并不是为这些而无谓地担心。”
方和将十指绞在一起支住下颚,眼中显出询问的意味。
清辉继续道:“在虎落峰上,你一语道破灵净道人自爆元神的用意,大家才有机会逃脱。我应该为你的机智高兴才对。但事后我却很难有这样的心情。为什么是你能够在一瞬间点破他的算计?不是心同此理的缘故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