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这次,之前在在宜化城外遭遇上官槊和鬼域的爪牙,丹霞山破解太焕大阵,每逢危境,你总有孤注一掷的舍命打算。这才让人担心!走路如果不懂得转弯,就会撞墙。拉面如果只懂得向两边拉扯,或是一直用猛力拉扯,就做不成细长匀称的可口面条。同样,要达成目的,有时需要适度弹性的思考,起码要珍视性命,无论什么情况都要尽力活下去。”
“幼稚的保命论调!世间众生,且不说在天地之威下等同草芥,便是一派浮华的太平景象之下,也到处是腐臭的阴影,人命依旧轻贱。听说杀手盟的价钱还是挺公道的,他们信奉‘世间无一人不可死,世间无一命不可标价’。很多伪君子嘴里不说,心里很赞同吧。与其将来莫名其妙地死掉,还不如在力所能及的地方拼掉,至少是死在自己的意愿下。你曾经从暗市手中买过弟弟的性命,用了价值千万的珍宝。你觉得我值多少?我死了等于赔掉多少银子?”
方和激烈的反应让清辉有点措手不及,不管是不是强词夺理,师徒间的饭前谈话竟然闪动着不逊于斗剑的锋芒,实在是大异常情。二人之间的差距也许不只是两年的人生长度。生长在不同的土壤中,自然会结出迥异的果实。
“和子,你觉得自己比玄宗的几个牛鼻子怎样?”清辉决定抢先变招,犹如斗剑中抢占先机。
“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别把我和那群欺世盗名的混账相提并论!”
“那么我们杀了四个不成气候的牛鼻子,玄宗的紫阳老贼可以挥挥手,当成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吗?”
“用鞋底想也知道不会了。”
清辉笑道:“你比那四个牛鼻子强上一千倍,我又比紫阳老贼有见地一万倍,所以根本没理由不把徒弟当成宝贝嘛。当我是担心破财也无所谓,总之,以后多少听从一点老人的唠叨,把自己当成一件很值钱的宝物就对了。”
这番论调算不得高明,甚至有巧言令色之嫌,不过似乎发挥了预期以上的效果。方和的脸色像这几日建陵城的天气,变了数次阴晴,最终缓和下来。
两碗拉面适时地端过来。现在是夏季,晚间远不像白日里那般炎热,但四周依然充斥未曾退散的暑气。煮熟的面条浸在调好的凉汤里,吃起来颇为爽口。等青简和杜荃找来时,加起来未满不惑之龄的师徒二人已经享用完毕。
四人走走停停,这条东西走向的大街到了尽头,再向南转,不用人指路,不必看招牌,烟花春潮馆的位置出乎意料地容易辨认,——大红灯笼夹道相迎,径直把客人引到一处园子。换言之,这条街只通往烟花春潮馆。
青简悄声劝道:“杜姑娘,你确定要……我是说,你进这种地方还是不太合适。”
杜荃白衣折扇,风度翩翩,往门口一站就招来大量含义复杂的目光。她满不在乎地扬起头,也看不出一点拘谨和不适。
“人生就该用充满胆气和猎奇的心态不断充实。这次下山大长见识,只可惜弹剑亭赏月未成,就用春潮馆之行弥补好了。倒是方小弟拿着十三神将的人偶进去,搞不好会在明日沦为全城的大笑柄。”
方和没好气地瞥了清辉一眼,却没有丢掉手中不合时宜的玩物。清辉忙道:“我先替你收进宝囊吧。”
青简眨动眼睛,悄悄传音道:“对着别扭的弟子说教,又要帮他补足残缺的童年,塑造健全的性格。难怪杜姑娘刚才偷偷问我,方和是不是你的私生子……唉,贤弟再这么沦落,离人生的黄昏不远矣。”
清辉干咳一声,只回道“不要随便听信逛妓院的女人胡说八道。”便当先撩起门口的帘子。
“公子请!”迎客的小厮青衣小帽,眼神中透着干练,招呼得周全却不聒噪。清辉暗道,果真不是寻常的娼寮妓馆,连门口的小厮也见过几分世面。
大堂顶上悬着域外风格的枝形吊灯,水晶质地的罩子坠饰把几百支烛光切割成斑斑星光,映得人眩目迷醉。往来的女子个个玉骨冰肌,云鬓华裳,低语浅笑,纷纷朝这边看来,却并不忙着上前争抢恩客,足见平日里规矩之严。
清辉低声对三人道:“怪不得有这等手笔,原来有官面的背景。瞧那匾额上的朱红印签,正是官许标记。”
世事纷扰,光怪陆离,官许的妓馆就是其中一桩。沦落风尘的女子以身侍人,境遇惨淡,在士绅权贵眼中是等而下之的玩物,没有任何地位和尊严可言。偏偏不愁饱暖的雄性权贵又多乐于此道,流连忘返。历朝历代对此事的态度也有不同。如今的朗国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得太失体统,朝臣显贵尽可从正门大大方方地进来玩乐。上行下效,读书的士子们作为未来的朝臣显贵,也不甘落后。于是才子佳人邂逅于烟花之地,演绎出一幕幕爱恨情仇、悲欢离合,有些甚至成了街知巷闻的段子。
当然,狎妓的热衷者不仅是文人墨客、达官显贵。三教九流,管你是谁,有钱即是恩客。朗国的娼寮妓馆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涌现,倒也欣欣向荣。眼瞅着雪白的银子伴着雪白的膀子滚滚流入,官家自然不甘落后,也插手其中,大捞油水。
到底不是体面的勾当,朝廷不好直接出面,就想了个“官许民办”的法子,由官府发特许文书,在背后出资撑腰,最后分银子也拿大头儿。即使如此,赚头仍然大得叫人眼热。一旦成了官许的妓馆,排场便不是别家可比,底气更足了许多。
官府收上去的银子以赋税的名义纳入府库,尽管官员中饱私囊之事屡有发生,但大抵上得益的还是朝廷。前些年西南战事吃紧,据说有一成军饷就出自众家官许妓馆的进项。
曾有一举人出手寒酸,与妓馆中的姑娘吵得不可开交,刚忿忿不平地骂一句“你这淫贱的死婊子!”就被人家顶了回来,无语以对。关于那个伶牙俐齿的女子如何反驳,传出多个版本,最流行的是下面的这段。
“就你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样儿,有什么好得意的?说是清高,却热衷于溜须拍马,曲意逢迎。标榜渊博,却只会揪着几句无用的屁话夸夸其谈。自称无愧于心,只因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廉耻。你这种米蠹,凭什么看不起你家姑奶奶?前边打仗,还从我们这烟花之地收了银子去。姑奶奶这也算是‘为国捐躯’,比你这种一盏茶的工夫就软得跟面条似的蠢蛋有用多了。”
这番话是真是伪,殊难分辨。不过妓馆与官家的关系可见一斑。另外,朝中犯罪抄家的大臣常有满门女眷充为官妓的例子,被配往的处所就是这些官许妓馆。
青简、方和、杜荃都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清辉却因为多年前的偶然机会有些门路,不至于全然懵懂,闹出笑话。他将手中折扇轻轻向下一点,又划了半个圈。
那小厮躬身道:“公子原来是行家,也是贵客,小的走眼了。今日正巧,待会儿有个戏班子在后面搭台唱戏,之后是几个新来的姑娘,上等的姿容,头一遭接客,好几位爷都等着出手呢。公子若有兴趣,不妨后面请。”
清辉暗笑:“当年裴叔叔演示的那套手势倒真派上用场了。”点头道:“前面杂乱,我亦不喜。就去后面瞧瞧吧。”
小厮在前面带路,众人穿堂而出。游廊蜿蜒曲折,两边每隔五步就挂一盏八角宫灯,十分明亮。
青简挤眉弄眼地轻声道:“贤弟原来是行家,也是贵客,我走眼了。”这话是学那小厮。方和、杜荃心中八成也是这么想的。先前清辉提过自己不是第一次来妓院,三人都当成玩笑话,如今倒是信了,各自怀着千奇百怪的想法,投来六道异样的目光。清辉惟有苦笑回应。
大约走了两百步,眼前景象一变。初来乍到的四人不觉发出“哦——”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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